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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9章 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

陈准这个人,就很有意思,自从他不再收钱写文章后,他的文章就变得锋利了起来。

后元反贼,四个字言简意赅,把自大明鼎建以来,这套以夸耀胡元宽仁、暗讽大明管得太严太宽这套说辞,在行为和性质上,做出了最终的定性。

而且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更加容易传播。

越简单越容易传播,这样一来,过了二百年,瓦解朝廷法统、威严、合法性力量才有了对立面。

从后元反贼这个词,就能非常简单明了的得到一个推论,那就是大明的乡贤缙绅、传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世家豪门,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的跟大明,站在一起过。

比如兖州孔府,一句凤阳朱,暴发户,就把他们的态度、立场表达的非常明确了。

“日月幽而复明,如同人死复生一样的奇迹,驱逐鞑虏再造中华,如此伟业,他们却如此的诋毁、谩骂,人,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朱翊钧看着陈准的文章,也是极其感慨。

一群汉人,反对汉人建立的江山,反而支持和拥簇胡人建立的胡元,这是何等的数典忘祖的行径,但这种行为,大行其道了两百年,直到万历维新之后,民间才出现了一点反对的声音。

这些乡贤缙绅和他们培养出来的士大夫们,在不余遗力的编排着各种残暴、血腥、恐怖的故事,来瓦解大明的权威,真的很奇怪,但其实也不奇怪。

真的是因为利益吗?的确是因为利益,但不完全是因为利益。

大明拢共就收那么一点税,在孝宗之后,大明连这么一点税都收不上来了,哪哪都没钱,连修皇陵,都只有三十九万银,欠了十一万银,来年东拼西凑,才付清。

可胡元的皇帝,从头到尾都在锦衣玉食,即便最后在关内的元顺帝,生活也是极其奢靡,而元朝在亡国的最后几年,每年岁入折算后还有超过一千五百万银。

而大明在孝宗之后,每年岁入不过五六百万银。

从税收而言,大明非但不严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胡元还要宽纵。

这一点,万士和在整理元朝旧案的时候,就和陛下反复提及过,这些个士大夫们鼓噪的话,是错误的,至少在赋税这件事上,是非常清楚的。

那这些士大夫们究竟在反对什么?大明明明已经到了宽纵的地步,甚至连该收税的田亩,都直接对半砍了一次。

不为了利益,显然是为了地位。

后元反贼在反对,大明朝廷不肯跟士大夫共治天下。

无论两宋还是胡元,或者主动选择,或者无能力为,都让士大夫和他们所代表的乡贤缙绅们,成为了地方上真正的最高统治阶级。

但到了大明,即便是大明穷得要死,但依旧维持着统治的基本骨架,不让他们为所欲为,这就是‘后元反贼’们一直在争的东西,而大明皇帝们,自始至终都没放弃的东西。

这其实也印证了阶级论里的重要内容:阶级认同,大于族群认同。

朱翊钧把自己的想法,跟张居正、戚继光好好的聊了聊,元辅帝师和大将军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继续看自己的书,一个继续钓鱼去了。

陛下在政治上的天赋真的很高,大概是用军事天赋换的。

谈到政治问题,陛下的理解,就非常通透,明白且透彻,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分的一清二楚。可每次谈到了军事问题,陛下的发言,都让戚继光两眼一抹黑。

军事天赋差点,在当下其实完全足够了,又不是鼎建开辟。

如果要打天下,肯定要极高的军事天赋,陛下继承大统之位,只要能玩好傻瓜式一键操作的三板斧,完全够用了。

朱翊钧见二位帝师忙自己的事儿,他也忙里偷闲,就待在龙池旁,看戚继光钓鱼,闲来无事,陪二位先生说说话,算是巩固下感情。

“戚帅,你说这宁远侯为何就那么轻易的放弃了养寇自重呢?他也养了很久,说杀就杀了。”朱翊钧有点想不明白,辽东问题,万历初年的时候,他以为会是最棘手的问题。

当时他对李成梁的观感不是很好,但没想到却是最简单的,和风细雨就解决了,彼此都很体面。

“陛下认为,这最厌恶打烂仗的是朝廷还是边方?”戚继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朝廷吧。”朱翊钧仔细琢磨,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立刻说道:“边方养寇自重,朝廷不敢轻易擅动,就有了更多自由?想做什么,朝廷就无法约束了。”

张居正听闻,也是沉默了,他默认了皇帝的想法,他也是这么想的。

戚继光摇头说道:“是边方的军兵,他们最是厌恶烂仗。”

“因为他们是在战场上和贼寇搏命的人,他们搏的是自己的命,如果有的选,没有任何军兵愿意打烂仗,因为烂仗意味着绵延无期的长期战争,意味着死亡的风险变得极大。”

“一次血战侥幸活了下来,两次,三次,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朱翊钧忽然想到了李如松,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他在朝鲜打的倭寇抱头鼠窜,回到大明,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和炤花五部对阵的时候,率领轻骑追击贼人,落入了圈套。

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一旦战争的时间延长,死亡的风险就会无限的增大,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幸运下去,侥幸活下来。

戚继光看到陛下若有所思,张居正眉头紧蹙就知道,这二位帝国的最高决策人,完全听明白了他在讲什么。

皇帝陛下和张居正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可以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换位思考,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共情能力,而且遇到不懂的,就会问明白人。

只要是人,就不是全知全能,就需要问一问明白人。

戚继光继续说道:“宁远侯在辽东养寇自重,不过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他要是能像臣一样,在朝中有人帮衬,他也不用如此了,前线的军兵,最是厌恶烂仗,这等同于拿自己的性命在赌。”

“朝廷给了欠饷,还给了俸禄,那宁远侯就没有继续养寇自重的理由了,他只能放弃,不放弃,怕是要被自己养的三千客兵,给砍了脑袋,送到京师领赏了。”

“别人不说,李如松可是惦记了很久,最后宁远侯离开辽东,李如松还非常失望。”

戚继光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朱翊钧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戚继光谈到了家丁、客兵这个群体,客兵是把双刃剑,对朝廷如此,对将领也是如此。

客兵的来源主要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会那么遵守秩序。

别看李成梁只有三千客兵,可这三千客兵养起来真的很贵很贵,需要真金白银的砸下去,维持客兵的军心,不会动摇,不会涣散,不会调转刀口对准他李成梁。

不遵守秩序的结果,就是客兵是最容易失控的,相比较卫所军兵和营兵,客兵索饷、索赏之事,层出不穷。

暴力失控有多可怕,不用戚继光多言,朱翊钧和张居正都懂。

大唐建中四年,淮宁节度使反叛,唐德宗调遣泾阳兵平叛,泾阳兵行至长安,因为不满没有拿到赏钱,悍然发动了兵变,唐德宗狼狈逃出了长安,这便是唐中期的奉天之难、泾阳兵变。

这不是李成梁选择的问题,而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要是不放弃,就会非常危险了。

“养寇自重,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朱翊钧由衷的说道,感情李成梁养寇自重,不是表面那么轻松,而是一直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当有了一点光明,他就立刻做出了选择。

赌一赌皇帝振武的决心,赌一赌皇帝的良心。

“不容易。”戚继光眼神有些涣散,他回忆了下过去才摇头说道:“若是有一点办法,地方将领也不愿意养寇自重,谁都不知道那个反噬的界限究竟在哪里。而且军兵也是人,打仗的是他们,拼命的也是他们,他们知道自己的将帅,究竟在干什么。”

“陛下,朝廷越是威严,越是对将帅的保护,朝廷越是弱乱,将帅其实也越危险。”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

戚继光说的,朱翊钧还真的听懂了。

大唐威严的时候,可没有人敢杀了节度使,然后换一个,但大唐威严扫地,自安史之乱后,117位节度使,被手下兵变所杀。

这些杀节度使的军兵,根本不怕,因为朝廷根本没有能力处罚他们的行为。

李成梁养寇自重,更多是朝廷戎政败坏,穷途末路的一个非常差的选择,能当大明的侯爷,脑子有病才做蛮夷的草头王。

朱翊钧和戚继光、张居正闲聊了一上午,用过午膳,他才离开了龙池,去了金山军营操阅水师,等回到晏清宫,他还要加个班,把今天偷闲的奏疏处理清楚。

皇帝离开后,张居正和戚继光各做各的事儿,就这么安静了一个多时辰,张居正忽然抬头说道:“我们走后,陛下会不会有危险?你知道我说什么,京营和水师,会不会变成骄兵,因为封赏不够而哗变?”

“不会。”戚继光听闻,摇头说道:“就是陛下不给饷,只给口饭,京营和水师,就愿意拼死效命。”

“就给口饭就行?”张居正眉头紧蹙的问道。

戚继光笑着说道:“嗯,就给口饭就行,京营、水师都是从军屯卫所、官厂里遴选出来的,其出身就不是亡命之徒,不是图财,元辅,今天的京营、水师,可都是读书识字明理的。”

“图什么,图国泰民安,图海晏河清,图政通人和,图我大明江山永固,图我日月山河永在。”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陛下在戎政上,确实有些不太擅长,这也没问题吗?”张居正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他担心他和戚继光离世后,陛下军事天赋不佳,管不住这些强兵悍将,陷入危险之中。

戚继光认真思考后,点头说道:“没问题,陛下在后勤上的天赋很强,再加上三板斧,完全足够了,元辅,火器对后勤的依赖,实在是太重了,对火器越重视,后勤的重要性就越大。”

“完全火器作战,后勤,以及围绕后勤的交通要道、关键城池,就是决定战争胜负最主要因素了。”

彻底步入火器时代,军事,就完全是政治的延伸。

三板斧虽然有点呆,但用起来简单方便,不会出什么差错,非常适合陛下。

“元辅啊,你不要瞧不起这三板斧,我跟你说,大道至简,你晓得吧!万历维新,大明国力鼎盛,这三板斧就是靠着强横国力,横压一切。”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元辅知道军兵最喜欢打什么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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