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可能要用百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成为世界顶级军队,可是陆军要成为世界顶级军队,需要的时间是千年尺度,而非一朝一夕。
在熊廷弼看来,陆军要比水师昂贵的多的多,从银子的角度去看,水师花的钱,比陆军要多的多,但陆军其实更贵,因为贵到几乎没人意识到,某些东西,也是陆军的军费。
陆军的根基,是朝廷的合法性和动员能力。
大明军欠饷那么多年,在需要打仗的时候,依旧能拉出一批人来,为国朝效命,死不旋踵,这需要的不是银子,而是人心了。
人命真的很廉价,火铳枪口火光乍现,铅子呼啸而至,钻进了肉里,钻出个空腔来,即便是没有打中要害,稍微失血多一点,就会死去,但人心却很贵很贵,你需要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别人的心甘情愿的去卖命?
打仗是要死人的,而且要死很多很多人。
人命最贱,人心最贵。
但大明就是有一批又一批,愿意分文不取,甚至饿着肚子,为陛下、为朝廷、为大明万民去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从这个角度去看,要组建一支强横的陆军,是无价的。
大明军始终保持着忠义的底色,自洪武开辟,到万历维新,大明军都没有彻底变色。
“他讲的对。”戚继光首先给了皇帝肯定的回答,他想了想说道:“费利佩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让无敌舰队不再无敌,恃强凌弱去打英格兰,却折戟沉沙,大败亏输到这种地步,泰西就没人再怕他了。”
“但大明没有无敌舰队的时候,大明周围的番邦小国,还是怕大明,和西班牙不同,大明戎政虽然败坏,但大明军还是很能打的。”
乞丐出身的帝王已经离去,可是留下来的乞丐军依旧守着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翊钧郑重思索了下,摇头说道:“那莽应里还是悍然对大明发动了攻势,朕想了这么些年,都想不明白,莽应里他怎么敢的。”
“那是莽应里自己蠢。”戚继光沉默了下,莽应里、织田信长、丰臣秀吉,都觉得大明是个破房子,踹一脚就塌,他们踹了一脚,一堆大汉跳了出来。
戎政也是有起起伏伏的,自武宗病逝后,大明旁支入大宗,复杂的政治斗争,让大明戎政彻底败坏了下去,自然给了人可乘之机。
而万历维新的振武,就是低潮之后的起势,而陛下抓住了这个起势,让大明军容耀天威。
“那熊大还是很厉害的。”朱翊钧听完戚继光讲解,不住地点头。
熊廷弼能有这样的理解,是他在江户川得到的实践经验和教训。
熊廷弼在江户川均田,他希望组织乡民,保护自己的土地,不被武士朘剥,但他很快就停止了这个行为,因为他发现,他根本就是在培养新的武士阶级。
熊廷弼把倭国武士阶级,称为合法的土匪。
这些乡民拿到武器,就对准了老乡,逼迫他们交出米缸里的最后一点米来。
这件事,让熊大栽了个大跟头,同样,他终于把万士和那句:‘倭人是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彻底理解了。
大明存在着非常广泛的巡检司弓兵,这些弓兵手里有武器,而他们把武器对准了山匪和野兽,保一方安宁,而不是对准百姓,抢劫百姓的钱粮妻女。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明白后,风风火火的走了,就如他风风火火的来。
戚继光看着皇帝的背影,颇为欣慰,陛下忙碌的身影,他看了这么多年,每次看到,还是感到了安心。
他这辈子的志向,其实就是他那首明志诗写的那样,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愿天下海晏河清。
一个非常活跃的大明皇帝,是大明漫长历史上,又一次复兴的希望。
一个国朝从鼎盛到衰弱,只需要二十年,而从衰弱到鼎盛,也需要二十年,这二十三年来的百般辛苦,戚继光都亲自见证了。
万历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这一天阴雨连绵,皇帝一如既往的起了个大早,盥洗之后,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他宣见了数位大臣,对昨日奏疏里的一些问题,和这些大臣进行了当面的沟通,并且做出了决策。
皇帝见过大臣之后,就在御书房批阅奏疏,上午看了一百二十四本,用过午膳之后,他去了松江水师大营,操阅军马,参与到了军事训练之中,和水师将领仔细聊了下,关于岘港驻军的问题。
皇帝回到了晏清宫后,继续处理奏疏,他今天还有两百余本奏疏需要处置,按照过往的经验,他可能要忙到亥时三刻也就是晚上十点左右。
夕阳西下,朱翊钧刚刚坐下,处理了三本奏疏,一个小黄门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着急忙慌的说道:“陛下,松江府最大的棉纺,立裕棉纺的匠人们在棉纺,踞坐索薪!”
“松江巡抚李乐、知府胡峻德已经去了。”
“缇帅!”朱翊钧听闻群体事件,立刻看向了二位缇帅。
立裕棉纺,是松江府最大的棉纺,也是孙克弘一辈子的心血,光是棉纺匠人,就有足足一万五千之众,这闹起来,就不是小事。
这个棉纺在孙克弘投献家产之后,就归了朝廷,这交接闹出了群体事件,朱翊钧当然要管。
“臣在!”赵梦佑和骆秉良出班,俯首说道。
“你二人各带缇营一千五百人,赵缇帅,你带人控制街道等,闲人勿进,骆缇帅,你带人进入立裕棉纺厂内,控制局面,不要让流血事件发生,朕随后就到。”朱翊钧坐的笔直。
朱翊钧没有一起去,他马上召见了阳城侯马芳之子马林,作为东征功臣的马林,从随扈京营中,提调了一千人,随扈陛下前往了立裕棉纺厂。
很快,得知消息的戚继光,也抵达了立裕棉纺。
抵达立裕棉纺厂的时候,朱翊钧长松了一口气,现场的局面,仍在控制之下,没有流血事件发生,那就很容易处理了,一旦有了流血事件发生,群情激奋之下,匠人们会做什么,局面会发展到什么态势,没人会知道。
大约有六千匠人,手持各种工具,静静地坐在棉纺的空地上,即便是缇骑来了,他们也没有动,而为首的几位匠人,则是赤手空拳,甚至光着膀子,坐在最前面。
现场很安静,有一种名叫沉默的力量在酝酿。
朱翊钧抵达棉纺后,先是召见了那几位坐在最前面的匠人,而后召见了棉纺的掌柜,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先听匠人的诉求,这个顺序很重要。
事情非常简单,钱闹的,确切的说是劳动报酬闹出来的。
“真没想到,立裕棉纺厂居然欠薪足足十七个月,一分钱没发。”朱翊钧颇为感慨,匠人们的诉求是合理的,他们要求新掌柜补发之前的劳动报酬。
“你把劳动报酬补了,还能有这种事?”朱翊钧看着这位新掌柜,这新掌柜出身官厂,本是永定毛呢厂的会办,显然,他把官厂那种官僚作风带到了立裕棉纺,我说什么,匠人就得听什么。
官厂能这么干,是因为官厂匠人旱涝保收,朝廷给的待遇好,民坊的匠人,本来就指着这点劳动报酬过日子,不补,不闹起来才怪。
“账上没钱了。”新掌柜沉默了好半天,才给了皇帝一个回答,这是事实,他不给补,还要裁减冗员,就是因为账上没钱了。
朱翊钧让人拿来了账目,仔细看过之后,才一拍桌子说道:“这老二、老三、老四真的是孙克弘生的吗?当真是虎父犬子!他们这群蛀虫,居然把这么大、这么赚钱的棉纺,掏空了!”
不看账不知道,一看账吓一跳。
问一个经营状况良好的组织,蛀虫从孕育到蛀空这个组织,需要多久时间?立裕棉纺的答案是:十年。
只用了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这老二老三老四养的掌柜、账房、采买等等,就把立裕棉纺,这个松江府最大的棉纺厂给蛀空了,账目去看,简直是触目惊心。
“二百四十万银子的亏空!除了欠下的五十二万劳动报酬,棉纺居然欠了棉商一百九十万银的货款!”朱翊钧有些奇怪的看向了新掌柜问道:“这棉商为何没有闹着讨钱?”
账上没银子,掌柜没银子度支,也还不了这些棉商的钱,但这些棉商也没人闹。
“他们不敢。”新掌柜言简意赅,告诉了皇帝根本原因。
几乎所有势豪都知道,匠人们、百姓们闹起来,陛下会问匠人们、百姓有何冤情,并且会想方设法的解决,可是这些富商巨贾、势豪们闹起来,陛下只会派兵镇压。
“先从内帑支银,把劳动报酬发了,先恢复生产,棉商的钱,随着生产盈利,慢慢还清,绝对不能继欠着不还。”朱翊钧对着新掌柜说道:“朕给你五天时间,把老二、老三、老四的人都找出来,到松江府衙提告,他们怎么把银子吃下去的,就怎么给朕吐出来!”
“陛下,名单在这。”新掌柜没用五天,陛下话音未落,他就把名单掏了出来,交给了张宏。
“感情不仅是匠人在等着朕,你也在等着朕?”朱翊钧看到了名单,再看着到场的胡峻德,品出点味道来了。
这不是胡峻德第一次借势了,上一次还是公议会的时候,胡峻德借势。
立裕棉纺民坊转官厂,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就需要进行根本性的解决,但因为涉及到了孙克弘和皇帝的幕后交易问题,胡峻德和新掌柜,都没办法定调。
这事一拖,本来就欠薪严重的匠人们,在立裕棉纺换王旗的过程中,自然要讨要劳动报酬。
真的要做事、肯做事的臣子要借势,朱翊钧是非常乐意的,他这个皇帝,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当年给张居正站台,现在给天下循吏站台,要发挥好皇帝的作用,带着大明继续向前。
朱翊钧汇总了所有消息后说道:“首先要确保民生,这一万五千名匠人,是一万五千个家庭,绝非小事,从内帑支银,先把劳动报酬问题解决,其次要保证生产,这停一天就是亏钱,匠人亏,棉纺也亏,朝廷也亏。”
“至于这些旧账,一并清算就是,孙克弘既然把一切都交了出来,就是没打算护着他们。”
立裕棉纺,账上没钱、拖欠原料供应货款、匠人们踞坐索薪,但棉纺没有陷入经营性困难,仍然是极其优质的资产,无论是谁拿到,梳理清楚后,都是下金蛋的鸡。
这一点,孙克弘倒是没有欺君,不是在甩包袱,生产资料还在,匠人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