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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1章 历史,政治最严厉的父亲

判断一家工坊,或者资产,是不是劣质资产,要从生产资料、工具以及专业技术人员这三个角度去衡量,而不是从账面上有多少的银子、有多少负债去出发。

大明以前账上也没钱,但大明的田土还在,大明的百姓还在,组织生产,整理税赋,就能恢复过来。

孙克弘交给皇帝的所有资产,全都是优质资产,因为所有的生产资料、生产工具以及工匠,都没有严重流失,只不过随着孙克弘的老迈,几个儿子在被蛊惑的情况下,开始争夺家产,让棉纺里遍地都是蛀虫了。

“所以,到了这几个儿子手里的银子,其实才不到三成,剩下的七成,都在这些蛀虫的手里。”朱翊钧看完了新掌柜写的名册,他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这几个儿子,其实没捞到多少钱,银子的大头,都被他们安插的蛀虫给拿走了。

胡峻德看到陛下问起了分配的问题,他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陛下,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律法无法有效推行和得到普遍遵守,往往都是由上到下开始败坏,而非由下到上,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规律。”

“孙克弘的几个儿子,他们开始争夺家产,这些人自然不再畏惧规矩,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胆,甚至很快就发现,没有这几个儿子的支持,他们依旧可以为所欲为,自然会把大部分留在自己的手中。”

胡峻德解释了为何侵占棉纺利益分配问题上,儿子们得了三成,这些爪牙走狗,却拿了大头。

法治不行,自上犯之,律法在推行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掌控律法解释权的具体的某些人,也就是权力拥有者,不尊重律法的威严,这种不尊重,就破坏了律法的权威性,最终律法不再被普遍接受。

其实规则也是如此,一旦规则的权威,被规则制定者、拥有者所打破,那再想立规矩,难如登天。

规则、律法,其实都是所有人共识的一部分,任何组织、集体,共识就是最大的根基。

这个根基一旦被蛀空,那就是天塌地陷的存在。

孙克弘无论是把棉纺交给自己的亲儿子孙承志、养子陈敬仪,都已经无法再建共识了,棉纺交给他们,最后只会彻底败坏,因为棉纺原材料的供应商、采买棉布的成衣坊、棉纺的工匠,都已经不再信任孙承志和陈敬仪了。

孙克弘把棉纺交给皇帝,就是为了重塑共识,让他一生的心血,还能存在下去,而非慢慢败坏,直到成为人们口中的笑料。

孙克弘不把棉坊交给皇帝,也只能卖掉,因为大家已经不认他们了。

这其实也跟熊廷弼说的“人命很贱,人心很贵”的道理是完全相通的,孙家在立裕棉纺的人心,已经散了。

仅仅是立裕棉坊这样的棉纺如此吗?政事也是如此。

瓦解朝廷威权、法统、合法性的后元反贼,在民间普遍存在,在朝廷里也普遍存在。

比如科道言官每年都会弹劾一些官员,他们将律法的严肃性视为儿戏,履任一方,发文张榜公告,罔顾事实,胡说八道,自己瓦解自己的权威性。

朱翊钧专门张榜公告,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俸禄会在七天之内发放,他皇帝亲自写的榜文,落的印,他说话算话,同样,他向所有匠人征集线索,希望匠人们积极配合,把棉纺里的蛀虫,全都揪出来,减少棉坊的损失。

问匠人,匠人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谁在给他们气受,谁在不守规矩,谁在胡作非为。

皇帝张榜公告,引起了匠人们一阵阵的欢呼,很快,踞坐索薪的匠人们就逐渐散去了,这么多年了,皇帝陛下的信誉,连反贼都认可,连海外的番夷都认可,都知道陛下说话算话。

黄金宝钞的有序和稳定,眼下,还是完全寄托于皇帝本人的信誉至上,陛下的信誉硬到可以发钞。

陛下做了承诺,自然会算数。

立裕棉纺的问题,真的不是个小问题,值得皇帝如此郑重的对待,因为这是个标志性的事件。

整个松江府势豪们都在看着,他们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如果皇帝接不住,那富商巨贾、势豪们大有可为,当然皇帝接不住的可能性很小,这些势豪们主要看皇帝的态度。

如果陛下的态度变了,薪裁所就可以选择性的忽略了,也就是给松江府衙一个面子,做做表面文章即可,刚刚缓和一些的劳资矛盾立刻就会激化,万历维新关于劳资矛盾的一切工具和律法,都不会再得到普遍遵守了。

但注定要让这些势豪失望了,大明皇帝陛下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更加尊重劳动者。

皇帝是先见了匠人,问匠人们的情况和诉求,然后再问总办和账房,询问其中究竟,这个顺序真的很重要,这代表了皇帝本人的态度。

第二天,一车车的白银,拉到了立裕棉纺,薪酬开始发放,七天是陛下的承诺,一天是陛下的执行。

同时,关于线索的征集,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以前蛀虫们蛀的是孙家的产业,结果这个债,居然是皇帝来追!

还有没有天理了!

要知道是皇帝来追,给蛀虫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这个钱!

“诶?不是,这怎么还多了这么多银子?”朱翊钧在第七天,收到了胡峻德呈送的账本,这已经是六月初三了。

立裕棉纺算上欠其他供应商的债、欠匠人们的薪酬、欠钱庄的钱,林林总总亏空了二百四十万银。

可胡峻德要追三百万银,这多了六十万银。

“陛下,这是讨债,讨债哪有只讨本金的,利息也是要的。”张宏笑着说道:“不过名目不是利息,而是侵占公产的罚没。”

胡峻德理由非常充分,要多少银子,才能请陛下出手?

这次立裕棉坊的案子,可是惊扰了圣驾,松江府衙在陛下心里留下了无能的标签,这笔帐,要以惩罚性的措施加进去!

“也行吧。”朱翊钧最终没有干涉胡峻德的追欠。

胡峻德的意思很明确,犯了错误,不仅要弥补过失,还要做出赔偿,这才是应有之义。

比如薪裁所做仲裁的时候,就有一个误工费的算法,从匠人停薪之日算起,一直到成功讨要到薪水,这段时间都要按照之前的月俸,按月数累增,折算误工来赔偿。

比如张三月俸一银三钱,他停薪三个月,才拿到了该得的劳动报酬。

第一个月误工费为一银三钱,第二月为一银六钱七厘,第三个月就是二银二钱,每个月的误工费,都是上个月的1.3倍,如果第四个月还没拿到,那第四个月的误工费就是二银八钱六厘。

穷民苦力们干了活,这些个势豪、富商巨贾们付了该付劳动报酬就完了?

匠人们耽误的时间,就不是他们的成本了?

如果没有这笔误工费的核算,就不是实现公平正义,而是在做‘填平’,根本就只是和稀泥罢了。

填平,不是公平正义,那是他们本来就该付的钱,而累加系数乘算的误工费,是惩戒性措施。

而这里面还有考虑到了行政成本的问题,一个案子拖得越久,行政成本越高,薪裁所有自己的考成,一个案子半个月还没办完,那就要被考成为中下。

为了节省行政成本,防止劳动报酬仲裁的案子,拖得时间太久,才如此规定。

小民是拖不起的。

除此之外,这种惩罚性的措施还包括稽税,当薪裁所裁定后,势豪拒不执行,拖延一个月以上,则会移交稽税院稽税,到了稽税院那就不是民事,而是刑名大案了。

稽税缇骑可是真正的豺狼虎豹,稽税院那可是恶贯满盈,移交到了稽税院,不脱层皮,还想脱身?

薪裁所办的八千件案子里,有半数都是集体诉讼,少则数十人,多则成百上千,这种规模的案子,移交稽税院催逼,就成了薪裁所最有效的手段。

同样对追欠着六十万银,这一惩罚性措施,这也是胡峻德立场的表明,他要维护朝廷威严,而不是让手中的权力小小的任性,用朝廷给他的权力,来谋取个人的私利。

或者更加简单明了的讲,胡峻德是在用追欠、惩戒蛀虫们的银子,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和松江地面势豪切割,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这对胡峻德很重要,他真的很想进步。

张居正不止一次说高启愚权欲熏心,为了进步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胡峻德觉得张居正说的不对,这官场上,谁不想进步?不想进步,考什么功名,入什么仕途!

万历二十三年六月初,顺天府、济南府、应天府、杭州府、福州府、广州府的薪裁所正式挂牌成立,让所有人都感觉意外的是,徐州府,居然也在第一批薪裁所成立的名册上。

徐州府这是第几次坐上便车扶摇直上了?大家也逐渐习惯了皇帝对徐州的偏私。

这是政策倾斜,徐州知府刘顺之保了民生,让徐州百姓过上了安稳日子,皇帝很是欣慰,虽然徐州府劳资矛盾冲突不明显,但政策性支持,还是有的。

朝廷扶持徐州,一方面是皇帝的偏私,另一方面,则是朝中大臣们的一个共识。

徐州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五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这地方真的非常的重要,需要保证徐州上下,对朝廷、对皇帝的忠诚。

尤其是晏清宫建成后,皇帝需要常年奔波于顺天府和松江府之间,而作为南方的门户,徐州这个地方,如果不够忠诚的话,那皇帝就该担心自己的安危了,这地方有问题,对皇帝不够拥趸,皇帝根本放心不下。

金山国是悬在墨西哥、秘鲁、智利总督府头上那把刀,那么徐州,就是悬在江南地区的一把刀。

主动应征从军者百七,是徐州地方的忠诚,政策的大力扶持,是对这种忠诚的肯定。

申时行以‘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为基本纲领,展开了新一轮的吏治整顿,而这次整顿过程中,有一个案子,引起了大明上下的普遍关注,各大杂报,全都进行了跟踪报道,而朝廷也放开了对风力舆论的约束,任由杂报讨论这个典型的贪腐案件。

弹劾张居正的十七名科臣,也是在忙碌这件事,兖州府峄县欢城镇,微山湖煤矿的贪腐大案。

兖州知府杜文衷,出身保康杜氏,乃是真正的高门大户,在做兖州知府的时候,将微山湖煤矿的开采经营,给了一名势豪,而后这位势豪,投桃报李,为杜文宁在老家建了一座十分豪奢的庄园。

这次贪腐规模巨大,涉及贪腐金额超过了一百八十万银,堪称徐阶案后的第二大案。

科臣们梳理了杜文衷被腐化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符合务虚名以至实祸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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