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光礼手指轻敲桌面,“我对捐粮没意见,但对做法有看法,种过地的都知道用地不养地,三年必衰,地不能种得太狠,这样下去,你担心的多半会发生。”
“阿爸,我能做的已经在做了。”
“我知道,耀文,光秉守着文昌围不容易,不要再胡闹。”
“阿爸。”冼耀文注视冼光礼的眼睛,不疾不徐道:“灾荒之年,浮尸千里,万里饿殍,却有一窝猪藏在圈里养秋膘,阿爸一定清楚这窝猪活不到杀年猪的那天。
抗灾年,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能不饿死人就是万幸,居然敢问我要港币上黑市买俏货,你和光秉叔大概忘了死字有几笔。”
冼光礼略有一丝尴尬,“我和光秉当时没把事情想得太严重,有其他想法。”
冼耀文的目光和冼光礼对视,诚恳说道:“阿爸,我不会忘本,无论走到哪里都记得自己是文昌围人,但不要指望我什么事都听你和光秉叔,大不敬地说,我比你们看得明白,事情该怎么做,能做到哪一步,我心里自有章程。”
“阿爸没有小看你,是让你不要再胡闹。”
冼耀文心知冼光礼说的是绑人一事,他挠挠头说:“不会有下次。”
冼光礼压低声音说:“你找十个八个姨太太我不说你,你敢胡闹,我打断你的腿。家里的房子够住,今天别走了,住家里。”
“阿爸,有七八个人。”
“再加七八个也住得开。”
“是。”
既然冼光礼定了调子,冼耀文不好说什么。
冼光礼又呷一口茶,说了句“跟我来”,牵着冼耀文的鼻子绕过房屋,穿越菜地,来到一间低矮的房前。
不用冼光礼说,冼耀文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闻到猪屎在化粪池里堆积数日的味道,且瞧见屋檐下摆着一排大缸。
“家里养了57头猪,31头大的,26头小的。”冼光礼说着话,来到一口大缸前,揭开盖子,露出满满的米糠,“簸箕在门后面。”
冼耀文闻言,走进猪圈,在门边看见了簸箕、木桶,还有铡刀和厚砧板,一趟全拿出去,将簸箕递给冼光礼。
冼光礼接过簸箕,指了指猪圈角,“水浮莲和蕹菜梗在那边,五成量就好。”
“好。”
冼耀文屁颠屁颠过去,在拐角瞧见一个水池,里头浸泡着密密麻麻的水浮莲,算了算需要的量,他麻溜地往外捞,捞够了,又从边上抱了一大堆蕹菜梗,吭哧吭哧剁了起来。
半支雪茄的工夫剁好了,估摸着量往木桶里装一点,拎着回到冼光礼那儿。
冼光礼往木桶里倒米糠、碎米、木薯渣,他拿着木棍搅拌,冼光礼倒好后,又往木桶里加蚝壳粉,差不多时,又撒几把木炭灰,兼顾补钙与助消化。
“阿爸,联系好销路了吗?”
“水仙带着一个叫李超琼的女人来过,到了出栏的日子会来拉走。她也是你姨太太?”
“不是。”
“市区开始限制养猪,养猪的人会越来越少,下一栏我打算养200头。”冼光礼叼上别在耳朵上的半支烟。
“养猪太累,不如多种点水果。”
“今年种水果的人多,价贱,来年看看再说。”冼光礼吐出烟圈,说出一句充满智慧的话。
“哦。”
冼耀文拎着搅拌好的猪食进入猪圈,放在一个小圈边上,到水龙头边拉了水管冲洗每一个小圈,随后又跳进跳出,清洗每个小圈里的青石猪食槽。
一桶猪食只够喂一个小圈的猪,来来回回十几趟,才算是让每头猪都吃上。
待猪吃好,到每个小圈前站一站、瞅一瞅,感受一下温度,看看猪的状态,没发现问题,到一边取专门给猪用的蚊帐盖在小圈上。
出圈,关好门,背上喷雾器,以猪圈为中心向周边半径20米的范围内喷药杀蚊子。
英国佬还真不是只吃闲饭不干活,自打新马两地多次爆发东洋脑炎,兽医署对猪圈的蚊虫防治便抓得很紧,一旦发现成蚊密度大于5只/间房,立马罚款50马币加停栏整改。
若是周边爆发脑炎,那就倒霉了,整个圈的猪都得死。
喷好喷雾,冼耀文又被冼光礼指使去积水沟,用石灰粉加柴油四处喷洒,灭杀库蚊幼虫。
这么一趟干下来,冼耀文浑身脏兮兮且带毒,冼光礼带去专门干活后冲凉的冲凉房,撂下一句,“冲干净才能下塘。”
听听,是人话吗?
冼光礼是怕他脏了一塘荷。
冲干净身子,冼耀文穿着裤衩往荷塘飞奔,半路捡了一块小石头,跑到埠头前,在地面一蹬,石头先抛入荷塘,随即人腾空而起,凌空转了一圈,头朝下,双手合十破开水面,人扎进水里。
甫一入水,双手就分开,身体往前冲,尽可能将身体打平增加浮力,免得一头扎进泥里。
潜水往前游了一段,避开荷梗,头顶着一片荷叶浮出水面。
扑通,一只黑斑侧褶蛙被惊扰,跳进水里,游着不太标准的蛙泳,远离惹蛙讨厌的两脚兽。
又是一声扑通,来喜从埠头跳进水里,划起了狗刨。
冼耀文吹了声口哨,来喜快速游了过来,前肢在他胸口借力,上半身趴到他的肩上。
“看样子你是阿财的儿子,也喜欢往肩上趴。”
冼耀文嘀咕一句,右脚尖插入塘泥里,勾住一大坨塘泥缓缓向上抬脚,等手能够到,塘泥已经散落得差不多,只抓住一小把,将塘泥往来喜头上一糊,当作香波清洗它的毛发。
“汪。”
来喜感觉到舒适,叫了一声,又舔了舔冼耀文的后脑勺。
“看你的体格,我下次过来应该就差不多两岁,我给你挑两只指示犬,让你开开洋荤。”
“汪。”
“两只不够?”
“汪汪。”
“听不懂你说什么,算了,多几只随你挑。”
一人一狗,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听不懂,却聊得很欢快……
饭不在堂前吃,一张小方桌搬到屋外,在上面盖一张转盘,一盘盘菜往上面一摆,无须点灯,月色自会照亮。
菜不少,爆炒老鳖、辣椒炒虾、黑蒜田鸡、红烧野鸭、咸菜豉油蒸杂鱼、打盐焗,油仔松,清炒红苋、蕹菜、灯笼椒,辣椒炒豇豆、芋头苗,番茄炒蛋、丝瓜虾米汤。
十几个菜,不是抓的,就是自家种的,成本只有油盐酱醋。
开饭时,冼光礼压根不问冼耀文有什么规矩,直接让所有人都上桌,然后拿出一埕新酒,给每人倒上一碗。
每人里不包括文半夏,她不是人,是下凡尘的九天仙女。
冼光礼不劝酒,只让大家随意,接着先动筷,宣告筵席正式开始。
父母大人在座,轮不到冼耀文发声,他规规矩矩坐着,规规矩矩吃菜,手不敢伸太长,只吃轻松能夹到的几个菜。
冼家平日里的规矩不重,吃饭比较随意,但有客人同桌就要讲规矩,小辈不好多说话。
吃菜,看文半夏对费宝琪客套。
文半夏一口一个大姨仔叫着,很亲切,却搞得费宝琪有点尴尬,鞋尖不安地轻轻抠动地面,似乎打算比照着门头的宏伟,抠出恒大的御湖天下。
冼耀文救不了她,也不打算救,被水仙一眼看出不对没什么,毕竟水仙曾经靠察言观色混饭辙,眼力一等一的好,但被冼光礼和文半夏看出不对就不行了,两人这关都过不了,更甭提台北那边不知多少道险关在等着,任意一道过不去,直接歇菜。
筵席在吊诡的氛围中散场,撤掉桌子,搬出一张张小竹椅,一人发一把棕榈蒲扇,赏月纳凉。
水仙捡了五粒石子,邀冼耀文玩五粒石,她先,五粒石子抛在地面,捡起一粒往空中一抛,待落子前从地面捡起另一粒石子,并接住落子,如此往复,四粒石子逐一捡完,第一关“一一”闯过。
接着是第二关“二二”,依然是五粒石子抛在地面,捡起一粒往空中一抛,待落子前从地面捡起两粒石子,重复两次,就算过关。
第三关是“三一”,先捡三粒,再捡一粒。
第四关是“四一”,一次捡起四粒。
水仙是玩五粒石的熟手,轻轻松松闯过四关,来到第五关,也是最后一关“背掌”。
她将五粒石子放在手背,往上轻轻一抛,手立马翻了一个面,用手心接落子。她在抛时用了巧劲,五粒石子下落的速度略有一丝差别,一点不慌乱地接住全部石子,冲冼耀文展露笑容。
“老爷,最后一步是不是免了?”
“免不了,我是高手。”
水仙嘻嘻一笑,手抖了几下,五粒石子在她手心排成一线,随即手往上一扬,五粒石子抛向空中,她又用了巧劲,石子的上升速度明显不同。
待石子下落,她不慌不忙地翻转手心,手背朝上,迎接下落的石子。
一粒,两粒,三粒,轻松接住,第四粒没接好,撞到了第一粒,石子的阵型乱了。到了第五粒,更是磕在第四粒的角上,咔一声,弹了出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