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识死死锁住那些破茧而出、散发着冰冷白光的诡异人影,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看见没?那身裹的‘素绢’?那是真空家乡的皮!看着像光,实则是‘无’的壳子!没脸没心,只有老母的一道心念塞在里面当芯子!什么儿女?狗屁!是刀!是犁!是专门清理门户、扫荡天下的活尸!”
老圣女连珠炮弹似的话语打入脑袋,极度嫌恶又忌惮,一路以来她对儒释道三家虽说嘲讽为主,但偶尔也有肯定,偏偏对跟神教更为相似的白莲教却毫无溢美之词。
陈易无意深究其中原因,那些皇胎儿女已如遮天蔽日的飞蛾般扑杀而来。
“无生之母,真空之源。混沌未分,尊圣永眠。灵明真性,化育胎元,红尘万丈,悲悯垂怜……”
高声的颂唱与之一并而来,陈易听清了那颂唱的内容,随着他们愈来愈近,脑子扭得愈来愈紧,周遭还充盈着诡异十足的银铃笑声。
长剑在空中搅动,狂舞的剑气转瞬卷入皇胎儿女之中,他迎面而去,随着长剑一引,如平地起惊雷般,骤然从皇胎儿女中斩开一道豁口。
这一剑不可谓不声势浩大,然而收效却与声势极为不衬,当一剑斩去时,皇胎儿女仿佛黏糊的猪油般从剑气的两侧滑了开来。
蹙眉间,陈易撞入这白色海啸之中,刀剑齐出。
斩、削、挑、撩、刺……刀光剑影浑舞如旋。
伴随着又一皇胎儿女从锐利无匹的剑锋处再度滑过,陈易终于按捺不住,心湖间喝问道:
“这都什么鬼东西?”
话音落下,他一剑既出,直贯而去,皇胎儿女的身躯被一穿而过,脸上银铃似的笑容终于僵住,周遭所有的笑声都随之一顿,颂唱声也为之一停。
那些恼人的声音停住,陈易脑子顿时一阵舒爽,轻声问,“不唱了?嗯?”
魔音刹时再起。
陈易再度绞杀进这群皇胎儿女之中,一刀一剑斩去,皇胎儿女纵使数目之多,然而攻势却不比周依棠的执念猛烈,只是极其难缠,而难缠中最难缠的是,自己出十几刀十几剑,却往往只能砍中这群皇胎儿女们一招。
老圣女此时终于看出端倪,道:“我早听这皇胎儿女跟佛门的天人相似又有不同,现在一看,原来不同在这里,天人禅定而有情,这群人禅定而无情,他们就是群给炼化的僵尸,受不了一星半点的红尘浊气!喜怒哀乐、六欲八苦全是红尘浊气,用红尘浊气污它,它们受不得这个!”
陈易瞬间明白老圣女所说,方才他出剑时愈是冷静,愈是斩之不中,相反接连十几招都擦身而过,怒从心起,心急如焚,反而能一剑毙命。
然而,这皇胎儿女茫茫多,近乎铺天盖地,纵使一直怒不可遏也杀之不尽。
望了眼如海啸扑来的皇胎儿女,陈易念头一转,掐诀诵念,
口中所诵的并非咒法,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名字,
“殷惟郢、殷听雪、林琬悺、闵宁、祝莪、冬芝姬、秦青洛……”
欲火渐燃,浑身焦躁。
但依然不够,陈易心一狠,继续诵道:“东宫若疏…闵鸣…安后…陆英,还有…周依棠。”
一道道绝色佳人的姿影浮过眼前,或情浓蜜意、或小别新婚、或新仇旧恨、或执念未了,她们都巧笑嫣然,朝他幽幽望去,褪去着身上本就不多的衣衫……陈易的欲念烧至极盛,化入剑气之中。
陈易指诀一引,饱含浊气的剑气当空泼洒,那些皇胎儿女来不及退避,剑气触及体表的瞬间,竟如墨汁滴入清水,嗤嗤作响地晕染开一片污浊的灰斑!人影动作第一次出现凝滞,模糊的面孔似乎转向污浊处,发出无声的嗡鸣,周身白光剧烈明灭,仿佛纯净的法则在排斥异物的侵蚀。
随后湮灭如一场白的飞蛾雨。
陈易杀入皇胎儿女中,周依棠并未出手相助,而是朝向天上竖瞳而去,二人仿佛极有默契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目标。
而她也看出,这群所谓的皇胎儿女,是在极力拖延。
纵横交错的剑气滚滚向竖瞳而去。
竖瞳抗住生生抗住一道接一道的剑气,即便裂痕愈来愈多,也不曾眨眼半分,更多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从茧里生出,一边齐声高歌一边慢慢那对眼睛下拉开一个口子,越拉越大直至定型下来,里面弥漫着那股陈旧而腐臭的异香,仰头能望见其中黑云滚动,一道道粗壮的白色天雷游走。
几乎同时,天空中的竖瞳猛然一动,所有白色人影齐刷刷转头,空洞的“目光”锁定了陈易,冰冷死寂的光束,如同神罚般无声无息地笼罩而下!空间在光束路径上片片剥落,露出其后虚无的底色。
杀得兴起的陈易猛然转头,白色天雷当空而落。
独臂女子的身影倏然挡到身前。
以手作剑,生生顶住天雷,周身炸鸣出茫茫一白。
待雷光散去后,周依棠周身的护体金光薄如脆纸,脸色泛起惨白。
她立在陈易身前,目不斜视,冷声道:“走!”
陈易默不作声。
周依棠取回那轮高挂的明月,山峦瞬间昏暗,若缺剑落手,她毫不犹豫地朝一处虚空斩去,一道裂缝像切纸一样打开,她转身想抓住陈易丢进去,却扑了空。
昏暗沉郁的苍梧峰上,一道奔雷划破漆黑,直扑小楼而去。
周依棠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轻咬银牙,想追已来不及,她缓缓抬起头,那对竖立的双瞳高悬于顶。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轰隆一声,
一道白色天雷砸向周依棠。
周依棠来不及去管陈易的奔走,她迎向天雷,一剑既出。
万千剑气炸起,二者相撞,细碎的雷光混杂剑气向外破散。
陈易只瞥一眼,绝巅踏云一脚踏地,身子刹那破开楼墙,落到了通玄面前。
通玄神色略微复杂,却不多惊讶,她从棋盘处便看到了陈易的选择。
“这位好师尊,麻烦帮个忙。”陈易勾起一个微笑,轻声道:“趁她无暇他顾,将这些执念引入我的心湖。”
话音一落下,通玄的手里已翻出一枚符箓,口诵咒法,在他身上虚点数回,末了将符箓贴到陈易的额上。
符箓如水般化入眉心,一种鲸吞万物之感涌起,陈易道谢道:“多谢。”
通玄摇一摇头,忍不住小声问:“你再如何鲸吞执念,最多也不过三成,她纵使能重回一品,也只是天下第九。”
言外之意,哪怕陈易容纳所有的执念,一位天下第九仍不足以冲破真空家乡,而言外之意的言外之意是,天下第九并非周依棠的极限,她有所桎梏,桎梏就在于通玄这个心魔。
陈易一笑置之,没有回答,通玄唯有摇头轻叹。
她矗立小楼,看着他离去,凝望他的背影。
陈易转身跃入苍梧峰。
破入冷杉,跃向这枯竭的心湖。
通玄已浓烈不安,这成千上万的执念,若陈易将之尽数容纳入心湖,届时心生万魔,唯有一死而已。
以绝巅踏云落地,陈易的身影毫无滞涩,片刻不停,越过流淌的剑气,朝着这成千上万的执念狂奔而去。
他不会死。
剑道是一种信仰,如果不深信不疑,那么死的就会是自己,这是她教的。
一道持剑而立的执念迎面而现,似悲又怒,举剑要斩来,陈易隐约记起什么,与她侧身而过,后者骤然被扯入心湖。
额上一阵钻心的痛苦,心湖间波涛起伏,仿佛三魂七魄都在剧痛,他勉强将之稳住。
于是就恍惚间记起,那时她刚刚折剑不久,执拗地举剑清理门户,斩了自己这逆徒……陈易面上悲怒交加,执念落入心湖,那浓烈的情绪顷刻对他造成影响。
摇曳一刹,陈易猛回过神,朝下一道执念奔去。
转身破门,忽见屋内许多执念,他不加以区分,如饕餮般尽吞入,心湖掀起轩然大波,面容狰狞而扭曲,十几种情绪不分彼此交织在脸上,他像是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大多记忆一掠而过,唯有一道记忆,陈易略作停留,
那是某夜过后,皎皎月光落在她仅剩的臂膀上,她伏在怀里,静静听着神雕侠侣的故事,陈易以为她其实没听进去,可后来她却戏言她才是独臂。
念及此处,陈易身形再度如奔雷一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陈易拼了命地容纳执念,周依棠弃之不用的七情八苦摧残他的心湖,更折磨得他气机紊乱,冲撞窍穴。
庞大的裂口中雷霆交织,天雷如白龙滚走。
雷声轰鸣,白茫茫云雾间流淌着夺却生机的异力,无生老母竖起瞳孔如愤恨怒斥,不容任何有补天之能的人存活于世。
裂口逸散出白的雷光碎片,
第二道天雷随后轰然而落!
周依棠凝气于剑,滚滚剑气如逆流飞瀑冲天而去,剑气与雷光相撞,二者几乎同时寸寸碎裂。
然而第三道天雷如影随形,趁此一剑空隙,欲殛灭周依棠于此。
周依棠一剑刚去,却回身转剑,再提一气,又出一剑。
云中异象并未就此停滞。
一而再、再而三,第四第五第六道天雷竟连着拖曳白光炸去!
周依棠剑气齐出,满头青丝散乱飘拂,如与数条蛟龙角力,双脚朝地踏去,整个人生生陷入崖顶半丈。
她艰辛地转头看了眼陈易,他仍未有挤入裂缝就此离去的兆头,反而仍旧在孜孜不倦地容纳执念。
气力衰竭的周依棠回剑而去,再度劈开天雷,身形已摇摇欲坠,她不得不抬手关闭了那条送走陈易的缝隙。
一丝不甘的恼怒掠过,她一时忘却为人师表,喝道:“你疯了!”
陈易置若罔闻,一步步绝巅踏云,不知停息地容纳执念,任凭心神剧痛,他已状若癫魔,周依棠的喝止他不去听,周依棠的剑意他不去悟,他像是几乎要渴死的人于沙漠中狂奔,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苍梧峰随天雷的击锤而震荡不安,裂出狰狞的裂痕,似在向这自不量力的人叱斥警告。
举目所见,皆是枯败。
陈易的胸膛如风箱鼓动,不知何时浑身已湿漉,鲜血在横流。
他一路记起好多,记起好多曾记得或不记得的事,犹如走马观,他初上山时她并非轻蔑,而是不甚在意、她旁敲侧击欺人的陆英、为他的修行,她深夜批注剑法、师祖授剑的嘱咐让她时时不安……她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山上人,过往的心绪一点点呈现在他眼里。
他不知容纳了多少执念,整座苍梧峰的执念在肉眼可见的减少,而他的心湖也随之满目疮痍。
周依棠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再度狂奔,竭力要把她从前世至今的执念容纳。
与此同时的是,随着执念的消失,昔日武道一品、元婴境界的浑厚修为,逐渐弥漫她的全身。
天雷乍起。
事已至此,周依棠也奈何不了他,唯有竭力而为。
滚滚云雾愈发浓烈,先前连番天雷,此刻则似汇聚一处,云雾愈压愈低,从无生老母的口中流溢出来,浩大白茫茫的天雷疯狂滚动。
先前云雾弥漫的异力横扫而空,不再有那陈腐甜腻的香气,无生老母显圣所剩的所有灵气皆汇聚一处。
余下所有天雷皆汇做一道。
周依棠再起剑刃绝壁。
气势如虹,延申向天雷而去。
随后,剑气寸寸碎裂,势不可挡的天雷沿路撞出无数雷光电火,如同壮阔浩瀚的雷霆大江滚滚而坠。
独臂女子目光里久违的一丝惊诧掠过。
神者,申也,古字中的“申”形如雷过天空,天雷一物,从来就非人之所能掌握,造字者造字有其缘由,绝不会无的放矢,而周依棠也知道一件不大不小的秘辛,远古上神皆掌握天道,为天地所生之首,然而时过境迁,上古年代已不可追溯,昔年的上神陨落的陨落,兵解的兵解,早已罕为人知,天道由此空了出来,被那些后世所造、以香火为生的神祇所掌握。无生老母,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周依棠没有预料到无生老母竟会舍下如此大的手笔,拼着数以千年香火耗尽一空,伤及根本,也要降下这般天崩地裂的威势。
她的手渐渐失力,连若缺剑的形体都在雷霆中颤抖、扭曲,乃至一点点破碎……
山崩地裂里一点异样的咔咔声,本已将近力竭的陈易倏然而惊,脚下山峦震荡,他疯了般容纳余下的执念,像是大鲸张开巨嘴,容纳海中万物。
通玄眉宇低垂,轻声一叹,身影倏然而起,掠向周依棠身边,目光晦涩不明。
勉力支撑的独臂女子侧头看了一眼,本尊与心魔头一回相见,此时此刻,彼此目光异样相似。
通玄轻声道:“罢了,放下吧。”
周依棠眉目微敛,分不清是心有隐伤,抑或是已近力竭,她没有回应,良久之后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却见通玄伸出手与她一并握住若缺剑,迎向天雷而去。
这一丝心魔缓缓融汇到她心间,无声间化回为纯粹的执念,只剩一丝一缕,慢慢地,一丝一缕也不剩下,唯有久远而泛黄的记忆,那时他才刚刚上山,那时她还独坐高处……
有的人很傻,总希望某一时候的记忆,能够永远停留。
她无声道:“罢了。”
执念湮灭,不再为所执着于虚相,雷光不断流泻,她却视若不见,
顷刻,剑心通明。
一剑破空。
整道天雷生生被斩回虚空。
浩浩荡荡的雷霆如蛟龙走渎直奔无生老母,雷光轰鸣,震荡得目之所及之处尽皆颤动。
动荡过后,那一双竖瞳,僵硬呆板地停住片刻,如琉璃般轰然破碎。
她又来到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九,只是有什么不在了,心里少了点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