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义父临终前关于天下事五分在萧,三分在晋的嘱托,与世子李存勖可能被那狠毒的大哥蒙在鼓里,一步步走向毁灭的现实图景交织在一起……
巨大的痛苦和矛盾似能将她撕裂。忠诚的本能驱使着她必须立刻将遗命送到晋王手中,但残酷的现实却宣告着这是一条必死之路,甚至可能亲手将遗命送入仇敌之手,加速晋国的败亡,但若不作为,晋国也只是早晚灭亡一途而已。
“那…怎么办?”李存忍的声音干涩,充满了绝望的茫然,“让遗命蒙尘?让义父苦心白费?让晋国毁于奸贼之手?!”
还有一句话她强忍着没有说出口:难道就坐视这位秦王用着我晋国的刀,生生将我晋国一刀一刀的凌迟处死?
“乱世一统,乃大势所趋。”李存忍未曾出口的话,萧砚却仿佛洞悉般淡然道出,“便是没有李存仁,晋国亡于我手,亦不过早晚之别。他的存在,只是加速了这进程。个人在这洪流中的挣扎……”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形容枯槁的李存忍,“无论是你,还是已然身死的李克用,或是其他什么人,于本王眼中,皆是徒劳。”
李存忍猛然抬头,苍白的脸上竟然生生涌上了几分血色,但这显然不是正常的,而是愤怒使然。
不过萧砚显然不会与李存忍多言,只是兀自淡然道:“恨本王,怒本王,或欲本王死,都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亦需得记住,是本王给了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没有死在太原而活下来雪恨的机会,当然——”
萧砚最后瞥了一眼地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的李存忍,嗤笑一声,负手折身而去,“想雪恨,先活下来再说。”
巴戈看着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的李存忍,叹了口气,将之重新扶到榻上,而后者不知是已然心死或是其他,亦只是随巴戈摆弄。
此情此景,巴戈又哪里说得出其他什么话来,她本人就不是那种擅于安慰他人的人,遂只是低声劝道:“十三娘,还请安心养伤,现在,活着比送死有用。”
眼见李存忍闭着眼睛毫无回应,当然,其人适才的动作与情绪,本来也已耗尽了唯一的些许气力,巴戈便不再多言,给室内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折身欲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虚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怎么才能求他杀了李嗣源,像你这般……可以否?”
巴戈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影僵硬了一瞬。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更快地掀开帐幔,走了出去。
帐幔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李存忍僵在冰冷的榻上,肋下的剧痛依旧,但更深的寒意是从心底蔓延开的绝望与煎熬。忠诚与生存,义父的遗命与残酷的现实,如同两股巨力,将她死死钉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她白着脸,这时候,却是才想起似的,无力的轻轻摸着脸上交错的疤痕,却是终究自嘲一笑。
巴戈怅然若失的离开医室后,却正见萧砚负手立在廊下,当即心下凛然,无声的快步上去,难堪道:“大王,十三娘并非……”
“人之常情,这天下,总有些人有他们自己的坚守。”萧砚抬手止声,复而平静道:“我不求李存忍效忠,只要她活着。其人心向晋国若此,长此以往,必视此地为牢笼。若让她在个中寻了短见,让我数百忠勇之士换回来的人命,就这般断送在自己手中,那才是真正令人失望……看紧她。”
巴戈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肃然躬身一礼:“奴婢明白。纵使万死,也绝不让十三娘坏了殿下大计。”
萧砚略略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伸手,指背轻轻抚过巴戈充满异域风情、隐含野性的脸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我信你。”
巴戈只觉得被他触碰过的皮肤骤然发烫,耳垂更是火烧一般,心口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只能强自按捺着低头。
与此同时,镇州城外,晋军营地核心的中军大帐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炭盆里跳跃的火光,将一张因极力压抑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地上,一只上好的瓷碗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药汁泼溅开来,在冰冷的地面蜿蜒成一片污迹,苦涩的气息四下弥漫。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数日前那刻骨铭心的屈辱,这些时日如同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着李嗣源的五脏六腑。
萧砚那双俯视着他、如同看待蝼蚁尘埃般的眼神,那一声平淡之际却仿佛带着无尽嘲弄的“无罪”,以及他被迫在雪水泥泞中叩首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经。
“砰!”
又是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面前厚重的松木案几上。木屑应声飞溅,案几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李嗣源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濒临绝境的困兽,死死看向侍立一旁惴惴不安的李存忠。
“萧砚辱我至此,此仇不报,我李嗣源誓不为人!”
他急促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立刻,以最快的密信传于石敬瑭。漠北计划,提前发动,不惜一切代价!”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李存忠的脸,那扭曲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寒冬用兵,固然九死一生。但告诉他,我们已无退路,漠北是唯一活路。必须让耶律剌葛的叛火,在草原上烧得更旺!要快!要快!”
一旁执笔的李存礼,握着毛笔的手略略一颤,笔尖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洇开一团污黑。
他皱眉看向李嗣源:“大哥三思。遗命现在萧砚手中,恰如悬在你我头上的利剑,此时再在漠北煽风点火,万一触怒萧砚,他将遗命公之于众或交给晋王…我们,只怕顷刻间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说着,他略略一顿,又道:“萧砚说我‘忠晋’、‘忍辱是大忠’…这分明是诛心之言,是给我下套。他在挑拨、离间我们甚或晋王。依愚弟之见,何妨先联络不良帅请示?漠北也关乎他的棋局……”
“请示?等?等死吗?!”李嗣源猛地转头,目光瞬间锁死李存礼,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瘆人冷笑,“现在就是死中求活!”
他几步逼到李存礼面前,强大的压迫感竟然让李存礼都几乎无法呼吸。李嗣源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遗命在萧砚手,你我便是待宰羔羊,难道还要坐等屠刀落下?漠北是我们唯一的生门,只要石敬瑭成功,助耶律剌葛掀翻述里朵,掌控漠北大部…我们就能借草原之力拨乱反正!有了漠北为援,我们才有与萧砚、与不良帅周旋的资格。便是让我直面李存勖这竖子亦有余地,这已是我唯一生机!写!”
最后一声写,炸响在死寂的帐内,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拖延的决绝。李存礼面色难看,一旁的李存忠更只是不安的无言。
在李嗣源的注视下,李存礼叹了一口气,笔锋开始在纸上艰难地移动。
“父已假借四弟之身,得李存勖信重,潜伏晋枢。”
“贤婿暂栖漠北,蛰伏待春,里应外合…然今时局骤变,危如累卵。萧贼持先王遗命,如握我咽喉,利刃已在其手,为父生死悬于一线。”
“原定之策,务必提前发动。不惜一切代价鼓动耶律剌葛,速攻王庭。提供其所需情报、策反关键部族、或设法削弱述里朵兵力,务必令草原战火燎原,使述里朵疲于奔命,无暇他顾,为耶律剌葛席卷草原创造良机。”
“此乃死中求活,关乎你我身家性命,晋国未来气运。速行!切切!”
密信很快便由一只鹰隼悄然送上了铅灰色的苍穹。李嗣源站在帐外,任由冰冷的寒风卷起他伪装的发髻,目光死死追随着那迅速化为天边一个小黑点的鹰隼,直至完全消失。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寒光和对翻盘的病态渴望。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李存礼或李存忠的眼神,因为便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一切,甚至是整个晋国的未来气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