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元年的深秋,长安西市的胡商们正忙著將吐蕃的氆氌、波斯的琉璃打包入仓,预备抵御即將到来的寒雪。
而皇城深处的太极宫,却比塞外的寒风更让人彻骨——李旦坐在承天门的御座上,看著阶下百官为漕运粮价爭论不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直到太平公主轻咳一声,他才像惊醒般訥訥道:“长公主所言极是,便依此办理吧。”
站在东侧廊下的李隆基將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今日穿了件银鼠皮镶边的锦袍,腰间玉带繫著枚双鱼符,那是太子监国的信物。
可当太平公主的侍女捧著她的手諭穿过人群时,连鬚髮斑白的户部尚书都要躬身接过,那枚象徵储君权力的鱼符,倒像个无关紧要的玩物。
“殿下,长公主刚让人在万年县狱处死了三名御史。”內侍低声稟报,声音里带著颤抖,“只因为他们弹劾了她府中贪墨的家奴。”
李隆基漫不经心地拨弄著腰间的玉佩:“知道了。让人备车,去东明观。”
东明观在长安城南的曲江池畔,是座冷落的道观。
可自从三年前齐先生在此隱居,这里便成了太子最常驻足的地方。
推开斑驳的朱漆门,便见齐先生正坐在银杏树下,手里摩挲著一枚铜符,阳光透过金黄的叶隙落在他身上,倒像笼罩著一层时光的尘埃。
“老师。”李隆基躬身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瞟向那枚兵符。
那是枚巴掌大的铜符,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正面既不是常见的虎纹、豹纹,也不是象徵皇权的龙纹,而是两道交叉的图案——左侧像把锤头,右侧像把镰刀,相交处刻著个模糊的“武”字。
就是这枚看似普通的兵符,三天前让整个兵马沸腾。
那日他按齐先生的吩咐,带著兵符去见左羽林卫大將军。
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甚至做好了动武的准备,可当他掏出兵符的剎那,那位廝杀过十余年的铁血將军,竟“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甲冑撞在冻土上的脆响惊飞了枝头的寒雀。
“乾武七年,末將祖父见过此符!”將军的声音带著哭腔,双手按在地上连连叩首,“祖父临终前说,见此符如见武皇帝亲临,便是赴汤蹈火,也得依令行事!”
营中將士闻讯赶来,黑压压跪了一片。
有个瘸腿的老卒颤巍巍地摸出兵符的拓片,与他手中的铜符比对,当確认无误后,整个营寨爆发出山呼般的吶喊:“乾武精神,永世不忘!
那时李隆基才惊觉,这些人效忠的不是他这个太子,而是这枚刻著锤镰的兵符,以及不是他们这一支的乾武皇帝。
“老师,今日在朝堂上,父皇又准了姑姑的奏请,將河西节度使换成了她的女婿。”
李隆基在石凳上坐下,语气里带著难以掩饰的烦躁,“照此下去,不出半年,边军將领怕是都要成她的亲信了。”
齐先生抬眼看向他,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锐利:“殿下觉得,河西节度使见到这枚兵符,会认谁的帐?”他將兵符递过来,铜符入手冰凉,仿佛还带著岁月的寒意。
李隆基接过兵符,指尖触到那交叉的锤镰,忽然想起去年在洛阳见到的旧档。那是卷被虫蛀的《乾武实录》,里面记载著一件奇事——当时的武皇帝在位期间既不祭天封禪,也不修建宫苑,反倒让工匠铸造了百枚锤镰兵符,分发给边军將领,说“天下兵马,当为苍生而战,非为一人一姓”。
老臣受先帝嘱咐『若后世有乱臣贼子祸国,便以此符召天下忠勇,清君侧,安黎民』。”
李隆基心中一震。他自幼听的都是“武周篡唐”的故事,说武则天如何鴆杀亲子、屠戮宗室这些比较多。
贞观乾武盛世离他太远了。
可那日羽林卫將士的狂热不会作假,老卒手中泛黄的拓片不会作假,这枚兵符能让桀驁的將军俯首帖耳,更不会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