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旗在朔风中抖得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残破的招魂幡。
李隆基勒住“照夜白”的韁绳,掌心的汗浸湿了鎏金鞍桥,却仍要挺直脊背,让玄色龙袍在暮色里绷出天子的威仪。
身后的六军將士沉默如铁,手中长枪的寒芒映著西天残阳,將马嵬驛的土墙染成一片凝血般的暗红。
“陛下!杨国忠通敌叛国,已伏诛!”
陈玄礼的声音打破死寂,他战袍上溅著新鲜的血渍,单膝跪地时甲冑碰撞的脆响,像极了当年潼关失守时城头坠落的铜铃。
李隆基喉结滚动,目光越过陈玄礼的肩,落在驛馆外那具被踏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上——那曾是他亲手提拔的宰相,是他为玉环撑起的“娘家人”,如今却成了將士们口中的“国贼”。
“放肆!”高力士在一旁厉声喝止,却被李隆基抬手按住。
老皇帝的手指冰凉,连带著声音都透著一股不真切的縹緲:“陈將军,朕信你。”
“国忠若真谋逆,诛之是正国法。”
他说这话时,眼角的余光掠过驛馆雕窗户,隱约看见一抹鹅黄身影在窗后瑟缩,心尖猛地一抽,却又被更深的寒意压了下去。
陈玄礼並未起身,反而將手中佩剑往地上又压了三分,剑尖刺入土中半寸,扬起的尘土粘在他染血的鬢角:“陛下明鑑!杨国忠虽死,祸根未除。”
“六军將士言,『贼本尚在』,请陛下赐死杨玉环!”
“你说什么?”
李隆基的声音陡然拔高,龙袍下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著陈玄礼,试图用天子的威严压垮眼前的將领,可当他扫过身后將士们眼中的戾气时,那点威严如同被狂风捲走的残烛,瞬间熄灭了。
高力士急忙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將士譁变,若不顺应,恐有不测啊!”
“不测?”李隆基惨然一笑,笑声里满是自嘲。他想起开元年间,自己御驾亲征,旌旗蔽日,將士们山呼万岁的模样。
想起泰山封禪时,文武百官簇拥著他,说他是超越贞观的圣主。
想起长安城里的上元灯节,他与玉环並肩站在城楼上,看万家灯火如星河般璀璨。
那时的他,是何等意气风发,何曾受过这般胁迫?
他知道陈玄礼是为了保全自己,可是,天子的顏面何存?
如今,潼关丟了,长安陷了,他成了逃亡的皇帝,连护著心爱的女人都做不到。
驛馆的窗户“吱呀”一声被风吹开,杨玉环的哭声顺著风飘了出来,细碎而绝望,像一把钝刀,反覆割著他的心。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瀰漫开来——疼,却能让他保持清醒。
“陛下,將士们已在驛馆外跪了半个时辰了。”
高力士的声音带著哭腔,“再拖下去,怕是……”
李隆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已然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缓缓走下马来,龙袍拖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却依旧端著天子的架子。“高力士,”他的声音异常沉稳,“去,传朕的旨意,赐杨玉环白綾一条,让她……自縊吧。”
“陛下!”高力士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她是无辜的啊!您怎能……”
“无辜?”李隆基打断他,语气骤然变冷,“若不是她兄长专权,若不是她恃宠而骄,怎会引得天下大乱?如今六军不发,皆因她而起。她不死,何以安军心?何以安天下?”
他说这话时,刻意提高了音量,让驛馆外的將士们都能听见。
將士们的骚动果然小了些,陈玄礼也微微鬆了口气,再次叩首:“陛下圣明!”
李隆基没有理会他,转身走向驛馆。
推开门的瞬间,杨玉环扑了上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圣人,他们说要杀我,您快救我啊!我不要死,我要跟您回长安,回兴庆宫……”
看著杨玉环梨带雨的模样,李隆基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几乎要脱口而出“朕带你走”。
可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將士们举著长枪的模样,闪过长安沦陷的惨状,闪过自己逃亡途中的狼狈。
他猛地推开杨玉环,后退一步,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玉环,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是你,是你和你兄长毁了大唐的盛世!朕若保你,便是置天下苍生於不顾,置列祖列宗於不顾!”
杨玉环愣住了,脸上的泪水僵住,难以置信地看著他:“陛下,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毁了大唐?是兄长他……我从未干预朝政啊!”
“你没干预?”李隆基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刻意营造的愤怒,“若不是你天天在朕耳边吹枕边风,朕怎会纵容杨国忠专权?若不是你爱吃荔枝,劳民伤財,怎会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如今安禄山叛乱,天下大乱,这一切的罪责,都在你身上!”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真的相信了这番话,仿佛將所有的过错推到杨玉环身上,就能减轻自己的罪责。
杨玉环怔怔地看著他,眼神从震惊到失望,再到彻底的绝望。
她悽然一笑,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圣人,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你忘了,当年在长生殿,你说要与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忘了,我为你舞《霓裳羽衣曲》,你说我是天仙下凡。”
“你忘了,多少个夜晚,我们一起看星星,你说要陪我到老……这些,你都忘了吗?”
李隆基的心臟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別过脸,不敢看杨玉环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
“此一时,彼一时。”他硬起心肠,声音乾涩,“朕是大唐的天子,江山社稷为重。你……安心去吧,朕会记住你的。”
说完,他不再看杨玉环,转身快步走出驛馆。
高力士捧著白綾,跟在他身后,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驛馆外,將士们看到高力士手中的白綾,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震得李隆基耳膜生疼。
他站在人群中央,脸上挤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抬手擦了擦眼角——那里確实有泪,一半是愧疚,一半是解脱。
“玉环,是朕对不起你。”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朕是天子,朕不能死,大唐不能没有朕。”
没过多久,驛馆里传来一声悽厉的哭喊声,隨后便归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