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免得百拳来
府君突然相召。
沈衡与宁理面色微变,彼此对视一眼,皆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寒意。
白云天手指不自觉地敲了敲扶手,龙正也收敛了方才的得意神色。
谢远游愁眉紧锁,烦躁不已。
没人再多问一句话,空气中弥漫着凝重与不安。
府君这一道诏令,显然不只是简单的问话。
无奈,众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主衙高墙森立,青瓦朱门,檐角悬挂着鎏金兽铃,随风轻轻作响。
大门两侧石狮昂首,似要将来人气势压下去。
穿过前庭,青石甬道笔直延伸,两侧廊柱朱漆如新,几株老梅枝虬曲,暗香浮动。
偏殿侍卫森列,甲胄泛着寒光,手按刀柄,神情冷峻。
正厅内,案几高踞,府君黄姚端坐主位,身着深黑色官袍,面容沉凝,眸中透出审视之意。
其左首,沧澜学宫宫观使倪全文一袭青衣,气度淡雅,却有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右首坐着弘文长老魏范,鬓角微白,眼神锐利,像是能洞穿人心。
在他们之外,厅下偏侧,还有第一司副司尊童天养,黑衣高冠,神情寡淡如冰,目光只在众人之间缓缓掠过,像在衡量什么。
四人身份不同,却都位高权重,此刻同聚一堂,使得整座衙厅的气压低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谢远游等人才进厅堂,府君黄姚的脸色沉如凝墨,开口便是冷厉的质问,“第一堂是怎么当的差?怎么天天跟自己人过不去!”
声音不高,却像雷霆压顶,让厅内空气瞬间凝固。
没人敢应声,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到谢远游身上。
谢远游心里暗骂,这事他本就不愿掺和,如今却被架到火上烤。
他只能硬着头皮拱手,沉声道,“府君,属下并非无的放矢。此案有确凿证据,链条完整,足以定罪。”
他话音未落,厅内几位大佬的目光同时收紧,似乎在等他拿出真凭实据。
倪全文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们上回,也说证据确凿。最后呢?”
他目光直直扫过谢远游与龙正,“为什么你们总要跟迦南郡百年难得一见的俊杰为难?”
一句话,堂中气氛陡然僵住。
第一司副司尊童天养沉着脸,也发了话,“到底有什么证据?薛向可是中枢才下过奖掖令的人物,你们说抓就抓?
就算真有证据,也该先报备司里,第一堂难道不在第一司领导下工作了?”
谢远游只觉得背脊发凉,汗水顺着鬓角滚落。
堂外脚步声近,随即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诸位大人,沈放鹤叨扰了。”
说话间,一名须发如霜的老者拱手入内,气度温醇,却自带一股不容轻忽的书卷威。
他一身深青长衫,袖口微宽,行至堂中,眼光从容扫过在座众人。
倪全文的神色微微一变,起身相迎,抱拳道,“原来是沈山长,久违了。”
沈放鹤正是白水书院的山长,当年倪全文曾亲聆其讲学,心中自有敬意,不得不以礼相待。
沈放鹤拱手道,“老夫今日登门,正是听闻了薛向的案子,特来表示一份关注。”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却如清水映人,
“毕竟,如今市井多有传言,说薛向与世家大族不对付。于是,薛向一旦有事,坊间便指为世家大族所为。
传言终究是传言,但这种舆论若积久,便是隐患。
老夫此来,只望府衙能公平问案,查得明明白白,也好解去世人心中那份余虑。”
堂中气氛一滞。
沈衡,宁理,谢远游,龙正皆暗舒一口气,沈老一来,他们身上的压力就小多了。
一番揖让过后,府君黄姚眼神落在第一司副司尊童天养身上,“此事既属第一司体系内,童副司你看,是由你来问案,还是由谢堂来?”
童天养目光一转,“案子既发生在迦南郡,理所当然还是迦南郡第一堂出面审理。
谢堂尊,还由你来主审,若今日不能一锤定音,我第一司必将介入。”
谢远游眉头微微一动,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拱手领命,“是。”
众人落座,谢远游也不废话,当即着人将薛向带上来。
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铁链轻响。
片刻间,薛向被两名执差押入堂内。
他一进门,便昂首大声喊道,“冤枉啊!下官一心为公,却遭人罗织罪名,诸位大人明察!”
满堂寂静,众人或冷眼旁观,或暗暗打量。
谢远游眉峰一蹙,猛地抬手拍下惊堂木,清脆声响在堂中炸开,“薛向,你若真有冤,今日堂上,任你喊个够。”
喝止了薛向,谢远游开始介绍案情,“自打上回正一堂结案后,灵产清理室的威望在郡中大涨。
然而,市面上也开始流传一种说法:灵产清理室暗中调整案件顺序,以此向涉案家族、宗门施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沉重,“紧接着,联合商社组织了一场义卖会,高价拍卖几幅字画,宣称所得全数捐予救济院。
偏偏,那些涉案的家族、宗门,恰好都有派人参加这场义卖。”
他目光一转,盯向薛向,声音冷下来,“据查实,最便宜的一张字画也卖了两百灵石,而那幅字画——既非古董,也非名家手笔。
薛向,可有此事?
此外,那联合商社是否与你有关?”
薛向高声道,“此事我知晓,那义卖会,也是公开之事。至于联合商社,我确实持有些许股份。
可若说,那些人去参加义卖,就是变相行贿,我并不认同。
大族、宗门,仓廪足而知礼仪,谁还没点善心善念?
他们愿意解囊相助,总归是好事。”
此话一出,堂上气氛微微一滞。
倪全文与魏范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心底同时咯噔一下。
这种解释,太牵强了。
他们心里清楚,那些涉案家族可不是以仁心闻名之辈。
真有善心善念,他们也犯不着千里迢迢,赶到绥阳镇,去参加这么一场义卖会,恰好又是在薛向有份的商社名下举办。
谢远游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一挥手,“传证人!”
随即,十余人被请了上来,个个服饰考究,姿态俨然,正是曾经参加义卖会的各家、各宗代表。
在谢远游的喝问下,这些人一个个神色或坦然,或有几分得意,当众作证:他们之所以拍下那些字画,并不是因为画本身,而是为了在薛向面前卖个好。
更有人直言,事后确实得到好处,至少在灵产清理室的安排上,他们暂时没有被列为目标。
堂上顿时一片窃声私语。
谢远游双手按在案几上,冷声道,“事实如此。薛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薛向神色不改,缓缓道,“开年以来,灵产清理室一直在整顿,尚未正式展开工作,自然也就没有清理过任何一桩灵产。
他们没被列为目标,再正常不过。”
谢远游拍案而起,厉声道,“狡辩!他们的钱,你收没收?”
薛向道,“义卖,他们买,举办方自然会收。”
谢远游逼视着他,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收了。”
薛向坦然点头,“的确是收了,但义卖所得,全数捐出去了。”
谢远游冷哼一声,道,“捐出去了?那你去参加广丰行的拍卖会,那一千五百灵石又是从哪儿来的?
据我所知,联合商社一年下来,也分不到这么多钱吧?加上你的俸禄,也是远远不够。”
他缓缓压下语调,“而那些人义卖捐出去的钱,恰恰是一千五百多。不会这么巧吧?”
沈衡嘴角的笑意,根本压不住。
自打领受了任务后,他就如一头潜伏在幽暗深处的猎豹,死死盯着薛向所有的动作。
联合商社的义卖会一开,他就嗅到了味道。
暗暗震惊薛向收黑钱的手段高明之外,他也意识到一击毙命薛向的机会来了。
他暗中积蓄,缓缓筹谋,步步为营,终于,于今找到了薛向致命的破绽。
他输不起。
沈家也输不起了。
迦南的各大世家也输不起了。
不啃下薛向,各大世家颜面扫地,威严扫地,不可能再令世人震悚。
不啃下薛向,则必被反噬,反噬的后果,谁也承受不起了。
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启禀堂尊,有证人求见,来人自称观风司二堂堂尊。”
一名执事疾步入内,禀报。
刷地一下,所有人朝薛向看去。
谁都知道,薛向和观风司司尊宋庭芳,同出桐江学派。
这个时候,观风司来人,摆明了是宋庭芳派人来施压来了。
“没用了,证据链闭环。”
沈衡心中冷笑。
十余息后,观风司二堂堂尊肖冠水迈步而入
他身形清癯,面色沉稳,一双眼宛如老鹰般锐利,扫过堂中众人后,按官礼,和各位大人行礼。
礼毕,肖冠水道,“惊闻薛向涉案义卖受贿,本官恰知内情,特来作证。”
谢远游道,“肖堂尊,我拦一句。
你如果要说薛向将义卖的钱财,转赠救济院,而你在场见证。
这样的话术,我劝阁下免开尊口。”
谢远游做老了刑名,太知道这种补救措施。
“我不在场,但我们司尊大人在场。”
肖冠水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枚和薛向在广丰商行所见录影石一般无二的石头。
随着,肖冠水意念沉入,石头显现道道白色光芒,光芒汇聚,布影当空。
画面中,正是薛向亲手将一只沉甸甸的钱匣,交予救济院院首,院首当场开匣验数,随后双手抱拳,感激涕零。
而宋庭芳正立在一旁。
影像一转,又显出一迭盖有救济院公印的单据,字迹清晰可辨,银数与谢远游方才所提的“义卖款”一分不差。
肖冠水沉声道,“薛副院怕有人将此事曲解,故请我观风司宋司尊作了见证。
宋司尊考虑到口说无凭,怕有人仍旧不信,特地亲至救济院,取了影石录制此影像,留作凭证。”
堂上众人一时无语,气氛陡然凝滞。
沈衡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双耳嗡鸣,连座下的椅背都仿佛失了支撑,险些整个人歪倒下去。
他忽然明白了,全明白了,这是薛向布的饵,自己一口吞了。
可他怎么,怎么能料敌机先,这怎么可能……
薛向含笑盯着沈衡,心中熨帖不已。
他当然没有料敌机先的本事,他只是心里清楚,在收黑钱之前,必先设好警报装置。
而所谓的警报装置,就是世家大族何时就义卖会闹上一场。
薛向清楚,这个义卖会就像条咸鱼,放在世家这只老猫的枕头下面。
让老猫枕着咸鱼,忍得了一日,忍不得两日,总是要忍不住咬上一口的。
等这一口咬下去,老猫给咸死了,他就可以安心吃鱼了。
而这整套的警报措施,最关键一环就是证人,证明他没收钱的证人。
再没有比观风司司尊宋庭芳,更合适的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