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官道上只剩下二人二骑。
晚风吹拂,带着田野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带着一丝凉意。
很快,涿州城到了。
卢象升在城池下勒住了马匹。
即便是在夜色中,依然能感受到那座城池的雄浑与厚重。
城门楼上,两盏灯笼已然点亮。
昏黄灯光下,一副对联依稀可见:
“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繁难第一州。”
字迹风骨犹存,但字外的景象,却已是另一番光景。
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城门却已落了锁,只在侧边开了一道小门,供人出入。
几个兵卒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对着进城的百姓吆五喝六,有人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过去,才能换来一个不耐烦的侧身。
世风之颓唐,于此一隅,已见端倪。
卢象升面无波澜,翻身下马,默默排在队尾。
轮到他时,一个兵卒斜着眼打量他,直接一摊手:“一人五文,你这厮骑着马,得加十文!”
这比旁人高了数倍。
卢象升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数出三十文钱,扔进了那兵卒的手里。
那兵卒嘿嘿一笑,掂了掂分量,这才让开了道路。
……
客栈里,卢象升要了一盆热水,简单擦了把脸,洗去了一路的风尘。
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门外便传来了贴身小厮的禀报声。
“大人,门外有人递来拜帖,邀请大人晚上前去赴宴。”
卢象升接过拜帖,只见是一张大红名刺,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涿州冯伯衡,敬拜。”
卢象升拿着那张分量不轻的拜帖,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
他问:“其余两位大人,可也收到了拜帖?”
小厮点点头:“来人牵着三辆马车,此时还候在客栈门外,说是奉上了三份拜帖,务必要请三位大人赏光。”
卢象升的手指在“冯伯衡”三字上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将拜帖随手放在了桌上。
“回绝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
“就说我等身负皇命,急于回京,不敢私下宴饮。待他日有暇,再来涿州,与冯学士把酒言欢。”
“是。”小厮领命而去。
卢象升在房中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自嘲。
他走到桌案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
只见那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
“大名府,每顷征马草五至七束。”
“广平府,每顷九至十三束。”
“顺德府,每顷十二至十九束。”
“真定府,每顷十八至二十七束。”
“保定府,每顷二十五至三十五束。”
……
卢象升提笔,在下面添上了最新的一行记录。
“涿州,每顷……二十八至四十一束。”
写完,他看着自大名一路北上的各项数据,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王法王法,离王越近,法越如刀。
他这一行,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若不能改变,恐怕还不如在大名府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完更好。
他刚厘清了田赋旧账,正要大展拳脚,却没想到突然被调来做这马草一事。
马草马草,看似九边军政,根底里却恐怕和王之一字也脱不了干系啊。
卢象升房中的灯光,等了片刻,熄灭了。
……
隔壁,成基命的房中,这位年近七旬的老臣,已经戴上了叆叇,正借着灯光,一字一句地翻阅着从驿站抄录来的十余份不同日期的邸报。
魏忠贤自缢,崔呈秀、田吉流放……
“三不知阁老”张瑞图被免……
京师新政……顺天府尹薛国观
孙承宗复任蓟辽督师……
成基命逐字看罢,将叆叇取下。
他又对着油灯怔怔地发了一会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也只是幽幽一叹。
过了一会,成基命房中的灯光,也熄灭了。
……
而另一侧,王永光的房间里,却早已是灯火全无。
若是凑近了细细听闻,还能听到一阵阵平稳而有节奏的鼾声,在这萧瑟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安详。
这一晚,从大名府齐行的三人,竟是没有一人,去赴那位涿州地主冯伯衡的宴请。
……
冯府。
灯火辉煌的厅堂内,冯铨听着家丁的回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三位……都拒了?”
“是……是的,老爷。”那家丁战战兢兢地回答,“都说……都说急着赶路,不敢耽搁。”
冯铨瞬间捏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永光和成基命也就罢了,就连这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卢象升,居然也敢拂他脸面,简直是岂有此理!
老子当年登科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然而气也没有用,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人家现在皇命垂青,就是比他这个前朝阉党要了不起!
想通了这一节,冯铨紧握的拳头,终究是缓缓地松开了。
他甚至又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好,很好。”他轻声说道,“既然三位大人急于为皇上分忧,我自然不能拖了后腿。”
冯铨端起茶杯,对着那家丁吩咐道:
“明日一早,你领一队家丁,去东城门候着。”
“就说……就说,我家大人知道三位大人急赴皇恩,不敢叨扰。”
“然涿州至京师,过卢沟桥前,盗匪多发,我家大人特命尔等随行护持,以保三位大人万全。”
那家丁迟疑了一下:“老爷,若是……若是他们还是拒绝呢?”
冯铨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砰!
滚烫的茶碗被他狠狠地砸在了那家丁的脚下,碎瓷飞溅,茶水烫得那家丁一哆嗦,却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拒绝?”冯铨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拒绝你们就给老子远远地跟着!他们难道还能在官道上拔刀驱赶不成!”
“快给我滚!”
“是,是!”家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冯铨一人,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人情做纸,世事如棋。
为何要如此不留余地?
你们三人这般作态,就是真的咬死了我再无起复之时是吗!
我冯铨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二而已!
……
城外十里。
忙活到半夜,地总算是播完了。
一家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好农具,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咦,爹爹,你快看!”
小童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他指着天空,蹦跳着喊道:“月亮出来了!”
老农猛地抬头。
只见先前还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云开雾散,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冷的辉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田野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尽力了,狗ai不听我话……只能画成这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