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谎言。
小冰河期就像一道冰冷的绞索,正悬在他的头顶,并且一分一秒地不断收紧。
而这条绞索,偏偏只有他自己能够瞧见。
他在这个时代,去和任何人说,“大明将亡于1644年”,大明接下来将遭遇千年一遇的灾荒。
恐怕连高时明也要以为他是疯了。
纵然他托梦预言,一语成谶,化身神权皇帝,那也不是好事。
华夏几千年来不信神、不信鬼,到头来他救下了大明,却居然要往华夏文明中钉下一颗鬼神之说的钉子?
谁知道这颗钉子在后世,哪个节点就突然伸出脚,把华夏文明绊上一个大跟斗。
……
是故,所有人都觉得不用急。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像张居正那样,用好几年时间去从容布局。
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年。
在1637年,那场真正席卷全国的超级灾荒来临之前,他如果不能将整个大明的国力拔升一个台阶,就可以直接收拾铺盖,滚去江南了。
到时候可以挑个风水宝地,提前种好三棵树,准备好上吊了。
……
说到底,他这番话,和历史上袁崇焕的“五年平辽”,本质是一样的。
只不过,袁崇焕是说给崇祯听的,而他,是说所有担心他操切的臣子听的。
——“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耳。”
思绪不过一瞬之间,朱由检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朕之缓急,成卿如今可知矣。然,朕还有一忧,想请教成卿。”
“陛下请讲。”
“政从人始,政以人殆。欲起新政,必用新人。不知成卿于此,可有教我?”
朱由检说完,便紧紧盯着成基命的眼睛,观察着他神色的每一丝变化。
这是最后的考题。
如果他像王永光一样,说些“吏部+都察院就能搞定一切”之类的废话,那他就是个吉祥物。
到时候只能打发去地方监督收税,做个废物利用。
如果他要走门生举荐,选项任能那套方案,那反而得把他压在京中,当个靶子立起来,吸引完火力后,再一个巴掌将之拍散。
那么,你,成基命,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成基命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快,仿佛早已有了腹稿。
他没有丝毫犹豫,拱手一礼,朗声道:“陛下,若要新政得人,臣有一议。”
“——当整顿国子监!”
“臣以为……”
还没等成基命说完,朱由检却忍不住抚掌赞道:“彩!”
这还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点到这个在权利牌桌上极度边缘化的机构。
成基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事……陛下也想到了?”
朱由检笑着点点头。
“新政之成败,不在庙堂诸公,不在六部九卿,地方各地官吏耳。”
他看着成基命,目光灼灼。
“大明千余州县,单就知县、知州、就不下两千人,再加上县丞、主簿、同知、通判等佐官,怕不是有五千之众。”
“这其中,贤者几何?贪者几何?庸者几何?成卿心中可有数?”
成基命长叹一声,颓然道:“世风侵蚀之下,恐怕……多数不堪大用。”
“正是如此!”朱由检一拍手掌,“然朝廷每年登科取士,不过三百余人,又如何能应对这五千余人的缺位呢?此乃抱薪救火之举!”
“唯有国子监!”朱由检的声音斩钉截铁,“唯有国子监,才能为大明源源不断地提供足够数量的新人,去填补那些被淘汰的空缺!”
听到这里,成基命终于心悦诚服。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帝王,目光深邃,思虑长远,行事滴水不漏,哪里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简直……简直是天生的圣君。
他深深一揖,拜倒在地。
“陛下所思所想,远迈俗流。臣……臣再无他策可献。”
朱由检却快步上前,将他扶起,神色严肃地回了一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毕竟年少,思虑或有不周,行事难免急躁,日后,还需成卿这等持重老成之臣,时时在旁提点规劝才是。”
成基命慌忙避开,不敢受此大礼,连声道:“臣,必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该谈的,都谈完了。
朱由检这时却又开口道:“不过,成卿。比起国子监,朕倒是觉得,眼下却有一处更为紧要。”
成基命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朱由检哈哈一笑:“却容朕卖个关子。成卿且先回府等候,稍后,自有旨意下达。”
成基命虽然不解,却也只能叩首告退。
……
看着成基命略带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声轻叹。
这次面试,结果是好的。
成基命在大方向上,是支持改革的,这就够了。
至于具体怎么改,那是可以商量,可以妥协,可以交换的。
只是,千好万好,唯独一点不好。
此人,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孙承宗虽然老,朱由检却还记得他似乎活到了崇祯十几年,才在清军某一次入塞中守城而亡。
除此以外,什么乔允升、什么成基命、这等六十往上,却又记不清楚之人,朱由检基本不会安放到重要位置。
而且看他的过往履历,多是清贵之官,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实事。
现在把他丢去任何一个实权部门,都不靠谱。
更不要说去执掌国子监这个未来新政人才的摇篮了。
在他的规划中,未来新政九成以上的执行者,都要从这座大明最高学府之中走出。
东林党?阉党?浙党?楚党?
到时候都得给朕跪倒在“国子监党”的脚下!
所以……残酷一点说,成基命现在最大的价值,只剩下他的名声了。
不过,问题不大。
名声,亦是一种力量。
朱由检很快下了决断,叫来侍立一旁的高时明。
“传朕中旨。”
“进成基命为礼部左侍郎,充日讲官,兼翰林院学士,掌翰林院事。”
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替朕给杨景辰写一道密折,安抚一下他。”
“就说他身兼吏部天官、又掌翰林院事实在过于繁琐了。”
“今后他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吏部上面才是,后面,朕还有真正的大事要交给他去办,让他莫要误会,且再等上一段时间。”
“奴婢遵旨。”高时明躬身领命。
事已议定,朱由检忍不住搓了搓手,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好了,现在去叫卢象升进来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