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雏鹰
从这一天起,参眾两院的会议厅里,刘易的身影旁便始终存在著凯文的轮廓。
每当会议钟声敲响前,凯文总会先一步抵达,细致地为刘易调整好座椅的位置,拂去並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在自己紧邻主位的座位上端正落座,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覆盖著深色绒布的膝头,目光沉静地扫过陆续入场的议员们。
来自河间地各处的贵族们依照家族地位和资歷深浅,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衣著华贵,纹章醒目,时而倾身与邻座低声交换意见,声音压抑而短促;时而身体前倾,凝神倾听发言者的每一句话。
当议题涉及金色黎明的立场时,刘易往往只是极轻微地侧过头,给凯文一个眼神,或者几不可察地頜首。凯文便会应声而起,开始陈述。
起初,这个年轻、尚带著一丝清亮余韵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石厅中响起时,总会引来些许探寻甚至轻蔑的自光,几位年长的议员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很快,凯文言辞间清晰的逻辑、对各方利益关节的准確把握,以及那逐渐变得沉稳、不容置疑的语调,便让那些细微的窃窃私语声次第平息下去。
这一日,刘易缺席,唯有凯文独自代表金色黎明出席。
晨钟的余韵还在庭院间迴荡,会议便已开始。凯文坐在主位右侧那个如今已专属他的座位上,面前摊开数卷羊皮纸,墨水瓶摆在右手边,几支修剪整齐的羽毛笔在一旁列队。
今日的核心议题,是各领地內治安部队建立方案的具体细则。
依照刘易的构想和金色黎明的核心理念,这支由平民为主体、贵族有限参与並接受统一指挥的部队,將成为未来河间地除金色黎明本身之外唯一合法的武装力量,用以取代各家贵族过去拥兵自重的旧习,维护神明赋予的法律与秩序。
然而,在兵员构成比例、武器装备配置標准,以及最关键的各部队指挥权归属等细节上,参议员们已经面红耳赤地爭论了整整三天,进展甚微。
“石篱城方面坚持,”杰诺斯·布雷肯伯爵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粗獷有力,他抬起粗壮、指节突出的手,重重敲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百名士兵中,至少要有二十名受过册封的骑士担任各级军官!”
他一头棕发粗硬而蓬乱,似乎从未被梳子好好驯服过,此刻因他的激动动作而微微颤动。
“平民可以充作步兵,扛枪举盾,但骑兵和弓箭手,这些需要长期训练和-和某种天赋的位置,必须由受过正规训练、懂得战场规矩的人担任!这是底线!”
他的话音还在石壁间迴荡,对面,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已缓缓起身。
“恕我直言,杰诺斯大人,”泰陀斯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送到大厅每个角落,“你所强调的『正规训练”,在目前的情境下,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將平民永久排除在核心武力之外的、精心包装过的藉口。光明使者的主张,自始至终都明確无误:能力,唯有实际的能力,而非血脉或出身,应当决定一个人在治安部队中的位置与晋升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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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杰诺斯涨红的脸,然后转向在场的其他议员,“你这个维持旧有壁垒的提议,是绝无可能在眾议院获得通过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能力?”杰诺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身体前倾,双手撑住桌面,像是要扑过去,“一个昨天还在田里摆弄泥巴、浑身散发著牲口气味的农民,今天你给他发一把剑,他就能代表法律,维护秩序了?布莱伍德大人,您这套漂亮动听的说辞,怕是连您自已封臣里那些靠著战功获得土地的人都无法说服吧!”
他刻意加重了“战功”二字,意有所指。
泰陀斯·布莱伍德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两位伯爵的目光在空中死死咬住,整个大厅的温度仿佛都隨之骤降,连远处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啪声都变得格外刺耳。
“诸位,”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危险的僵持。
卡列尔·凡斯伯爵站了起来,他那双常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忧鬱的眼睛,恳切地环顾全场,“我们聚集於此,耗费心力,是为了缔造河间地来之不易的和平,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不再遭受涂炭,而非为了重燃旧日的战火,让仇恨的种子再次发芽。”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治安部队的建立,其根本目的在於保护所有百姓,无论他们是住在城堡还是村庄,免受匪患、流兵与战乱的威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应为此崇高目標共同努力,放下成见。”
杰诺斯·布雷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冷哼,粗重的眉毛拧在一起,但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反驳。
凡斯家族虽非河间地最强大的家族,但卡列尔伯爵在国王大道那场惨剧之后,是少数几个审时度势、率先以务实態度向金色黎明低头的大领主之一。
这也让他的话在中小贵族中拥有相当的分量。
“卡列尔大人说得在理。”泰陀斯·布莱伍德顺势接过话头,他的情绪已经收敛,恢復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但我必须提醒在座的诸位,光明使者阁下之所以同意保留诸位贵族的头衔与部分权力,是期望诸位能成为河间地新秩序的维护者与建设者,而非-旧时代特权的守墓人。”
他的自光再次扫过杰诺斯,“治安部队的指挥权,可以在一定层面上共享,但它的忠诚,它的最高归属,必须明確无误地归属於由参眾两院所代表的法律与河间地共同体的意志,而非某一位领主个人的意志或某个家族的利益。”
大厅里陷入一片死寂,泰陀斯伯爵的倒戈让他们措手不及。
凯文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他知道,积蓄的力量已经足够,僵持需要被打破,是时候由他来推动轮轴向前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高,但足以將分散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站起身,从容地走到大厅中央那片被彩窗光影覆盖的区域,先向三位站著的伯爵微微额首致意,然后转向整个议会。
凯文开口:“各位大人,金色黎明从未否认,也绝不会否认贵族阶层在长期军事训练和实战经验方面所积累的宝贵价值。但是法律与秩序的至高无上性,不容置疑,这是金色黎明的核心原则。
不过在具体执行和过渡阶段,我们或可考虑更具弹性的策略。例如,在部队建立初期,可以允许各家贵族推荐那些確实具备军事才能、品行可靠的人选,担任基层教官或土官。”
凯文没有刘易那种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一切的压迫性气势,但他此刻展现出的沉稳、务实以及对复杂局面的梳理能力,已经展现出一个卓越政治家的潜质。
参议员们在低声討论过后,便纷纷安静下来。
“若无其他实质性异议,”凯文环视会场,“请愿意参与此项工作的各位大人,在今日休会之后,与我或我的书记官接洽。”
会议在重新响起的、音量更盛的窃窃私语声中暂时告一段落。议员们开始离席走动,或聚集成小团,继续討论看刚刚的转折。
在参议院大厅二楼,那条环绕大厅、光线晦暗的迴廊阴影下,培提尔·贝里席公爵將身体倚靠在冰凉的雕石栏上,將楼下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凯文·特纳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嘴角习惯性地掛著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並非真正的微笑,更像是一种对棋局走势瞭然於心的玩味。
他对身边如同沉默影子般的兰诺德·特纳低语道,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看来,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你弟弟,就是那位光明使者选定的继承人了。”
兰诺德的神情复杂,目光紧紧锁定楼下那个被几位中小贵族围住、正专注倾听的年轻身影。
凯文微微低著头,时而点头表示理解,时而在手中的一卷羊皮纸上迅速记录下要点。
那身挺括的灰白色外套,確实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持重得多,也与他此刻所扮演的角色愈发契合。
“凯文”兰诺德沉默了几秒,才缓缓答道,右手反覆摩著腰间的剑柄,那上面鐫刻著特纳家族的纹章,“他从小性子就沉静,做事稳妥。光明使者阁下愿意选择他,信任他,我——我为他感到高兴。”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弟弟的身影。
培提尔嘴角那抹微翘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米,他显然並不完全相信兰诺德此刻心中毫无波澜,但他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点破,那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只是转而说道,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討论天气:“按照光明使者阁下颁布的议程,再过三天,参眾两院这次漫长的会议就將正式结束。而我们,也该返回谷地了。不过,我打算让你留下来,担任谷地常驻金色黎明的使节。你觉得如何?”
“使节?”兰诺德转过头,眉头因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而起,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但是大人,我的职责是飞鹰卫队长,我的首要使命是保护劳勃公爵的安全,直至他安全返回鹰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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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明月山脉里那场损失惨重的遭遇,八名飞鹰卫,尚未真正踏入河间地,便已一死一叛逃。
而培提尔大人此后一直未曾补充人手,给出的理由是,劳勃公爵的贴身护卫,理应在回到月门堡之后,从更值得信赖的谷地本土骑士中重新透选。
培提尔轻轻摇头:“兰诺德,你需要看得更远一些。想想看,如果凯文真的如我们所料,成为了刘易的继承人,那么你,作为他唯一的兄长,继续担任劳勃公爵的护卫队长,是否还合適?谷地的贵族们,难免会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和疑虑。”
兰诺德心中升起一股荒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