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一愣,他疑惑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解释道:“武后打算为太平公主招驸马。”
李贤还是不解。
“她打算为太平招的驸马,是武攸暨。”
李贤瞬间瞪大了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武攸暨?这怎么可能?武攸暨……他已有妻室!母皇她怎能……”
李贤实在无法理解,母皇向来宠爱太平,又怎会容忍太平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上官婉儿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冰冷:“正因如此……陛下已下令,赐死武攸暨之妻,为太平公主腾出位置。”
“什么?!”
李贤猛地站起,脸色煞白。
他知道母亲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但如此直接、如此冷酷地剥夺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这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武皇到底是因为对太平的宠溺,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才能做到如此的滥杀无辜。
“这就是我们等的契机。”刘建军突然开口,声音平静的有点吓人。
李贤一愣,下意识想到了他和武攸暨的关系。
然后忍不住问道:“你……你知道母后要对武攸暨之妻动手?那……那你为何不曾提醒武攸暨?”
刘建军轻轻摇了摇头:“知道,但知道的有些晚,而且……知道也不能去做改变。
“武攸暨手里有当初构陷你的关键物证,那个奴隶赵道生的卖身契。我们不动,是因为时机未到,也因为武攸暨对武皇尚有畏惧和忠诚,但现在……
“武皇为了太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武攸暨的发妻,在她眼中,武攸暨的感受、他妻子的性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这份‘恩宠’,足以让任何尚有血性的人心寒齿冷。”
李贤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全部计划。
他心里一寒,声音带上了一些颤抖,问:“你是要……利用武攸暨的仇恨,让他交出证据,为我翻案?”
李贤觉得刘建军太残忍了。
他看着刘建军那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诚然,
刘建军这样做,会让洗刷自己冤屈的这件事,从外表看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可……
这未免太残忍?
利用武攸暨的仇恨,利用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李贤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那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一条人命!我们……我们怎能拿这种事来做文章?这……这与武承嗣构陷岑长倩有何区别?与母皇她……”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头,难以启齿。
他发现自己竟在将刘建军与那些他憎恶的人相提并论,这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却又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刘建军面对李贤的激动,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更深沉了些。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等李贤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李贤心上:“贤子,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吟诗作对,还是在玩一场输了可以重来的游戏?”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从你决定要争那个位置开始,从你母皇为了登基可以默许甚至推动构陷你这个亲生儿子开始,我们就已经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这里没有温情,没有纯粹的正义,只有成败,只有生死!”
他站起身,走到李贤面前。
“区别?当然有区别!武承嗣构陷岑长倩,是为了排除异己,满足私欲,手段卑劣,目的肮脏!
“我们呢?我们是要洗刷你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是要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是为了让这朝廷少一个武承嗣那样的祸害,多一分重回正轨的可能!我们是在自救,也是在争取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
“可代价呢?”李贤无助地闭上眼睛,他心里那份正直和仁义,还是不能容忍他对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代价是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我们利用她的死……”
“她的死,是武皇造成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造成的!”刘建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是你我!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既成的悲剧里,寻找一点可能,让她的死不至于毫无价值!让同样的悲剧,将来或许能少发生一些!
“你以为你在这里保持你的‘仁慈’,你的‘不忍’,就能让那女子复活吗?
“不能!只会让构陷你的阴谋继续得逞,让武承嗣之流更加肆无忌惮,让更多像岑长倩、像武攸暨妻子这样的无辜者倒在权力倾轧之下!”
李贤踉跄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书架上。
刘建军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开他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某种幻象。
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刘建军的逻辑冰冷而坚硬,将他逼到了道德的墙角。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武攸暨是你的好哥们么……”李贤的声音带着挣扎后的虚弱和不解,“我们这样去接近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人,利用他的悲痛……我……我做不到,你难道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要如何冷静地利用挚友的丧妻之痛来达到目的,哪怕这个目的听起来是正义的。
刘建军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正因为他是我朋友……我才更了解他现在的绝望,贤子,你以为我现在心里好受吗?”
他看向李贤,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交出赵道生的卖身契,帮你翻案,这不仅仅是帮你,更是帮他自己!这是他能对那个造成他悲剧的源头,所能做出的最有力、也最安全的反击!
“这能让他觉得,他妻子的血没有白流,她的死,至少动摇了那至高权力根基的一块砖石!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救赎,远比我们给他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效!”
李贤沉默了。
他靠在书架上,仰头看着屋顶的梁柱,胸膛剧烈起伏。
母亲的冷酷,武承嗣的狠毒,刘建军那混合着友情与算计的复杂情感,还有那个素未谋面却因权力而香消玉殒的女子……种种影像在他脑中交织冲撞。
刘建军的话,为他揭示了另一种残酷的“善意”。
利用朋友的悲剧,究竟是更深的伤害,还是一种另类的拯救?
他发现自己无法简单判断。
他只知道,刘建军的决心已下,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要洗刷冤屈,要对抗母亲和武承嗣,就不能被纯粹的道德感束缚手脚。
良久,李贤缓缓站直身体,他脸上的痛苦和挣扎并未完全消退,但眼神里多了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一种近乎悲凉的认命。
他看向上官婉儿,问道:“武攸暨呢?出了这样的事,母皇应该会将他召来洛阳吧?”
上官婉儿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李贤,随后又看向刘建军,最后抿了抿嘴,点头:“不错,武攸暨被武后安置在了……”
话音未落,李贤就挥了挥手打断,然后看向刘建军,声音沙哑:“我……我去见他,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由我单独去见他,你不要出面。”
刘建军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了然,甚至是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激。
李贤沉声道:“由我自己去谈,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你和武攸暨之间那份友情,也能……让我稍稍心安一些。”
“好。”刘建军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小心行事。他现在……情绪肯定极不稳定。”
……
翌日,夜色深沉,洛阳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外,李贤的马车悄然停驻。
武攸暨身份特殊,李贤只能选在夜色降临之后到来。
这里并非武攸暨的正式府邸,更像是临时安置的僻静之所,透着一股被遗弃的冷清,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却驱不散从此间院落渗出的森然寒意。
引路的是一名眼神黯淡的老仆,显然是武攸暨从老家带出来的心腹,他沉默地将李贤引入内室,甚至没有通传。
内室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
武攸暨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胡床上,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他未着冠,头发散乱,原本合身的锦袍此刻松垮地挂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但他坐得笔直,不像醉倒,反而像一尊被痛苦凝固的石像。
李贤看着他,没来由的想到他在长安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和此刻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李贤的脚步很轻,但武攸暨还是察觉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沛王殿下。”
语气平淡,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武攸暨。”
李贤开口,声音因眼前的景象和心中的沉重而有些滞涩。
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见到武攸暨这副模样的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走到武攸暨侧面,能看到对方半边脸颊深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血丝和一片荒芜。
“武攸暨。”李贤声音低沉,“我……刚听闻尊夫人之事。”
武攸暨终于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空洞:“殿下是来看我武攸暨如何成为天下笑柄的么?妻子刚死,就要尚主……”
“本王绝非此意!”李贤打断他,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武攸暨,本王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本王才必须来见你。”
武攸暨冷笑一声,别开脸去。
“你恨吗?”李贤轻声问,“恨这随意夺人性命的权力?”
武攸暨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本王也恨。”李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恨那莫须有的谋逆罪名,恨那构陷本王的阴谋。武攸暨,你失去的是挚爱的妻子,本王失去的是清白和尊严。我们都是被权力践踏之人。”
武攸暨缓缓转回头,第一次认真看向李贤。
李贤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本王今日来,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据说当年构陷本王的关键证据,奴隶赵道生的卖身契,在你手中。”
武攸暨瞳孔微缩,沉默良久才道:“殿下如何得知?”
“这不重要。”李贤没有提及刘建军,“重要的是,这份证据可以洗刷本王的冤屈,武攸暨,这不是交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那些践踏我们的人付出代价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帮本王翻案,就是向所有人证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会犯错,也会构陷忠良、残害骨肉!这虽不能让你我失去的回来,但至少……能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武攸暨死死盯着李贤,胸膛剧烈起伏。
泪水突然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混合着无尽的悲愤。
“她……她那么善良……”他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就因为她嫁给了我……就该死吗?”
李贤沉默地等待着。这一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终于,武攸暨摇摇晃晃地起身,问:“我该如何去做?”
“她明日会召见你,宣读赐婚之事,我需要你……在那时拿出证据。”
武攸暨没有询问李贤是怎么知道武皇明日会召见自己的,他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大庭广众之下,驳了她的面子,我……大概会死吧?”
李贤一怔。
他甚至没想过这件事。
但武攸暨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明日……我会按你说的做,我要让她……让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亲耳听听,她为了铺路而默许的构陷,是何等‘英明’!”
李贤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抿了抿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么的无力。
顿了许久,这才声音沙哑的说道:“明日之后,无论成败,本王……欠你一条命。”
武攸暨只是背过身,重新坐回那片昏暗的阴影里,不再言语。
……
次日,万象神宫偏殿。
武皇端坐于御座之上,太平公主侍立在一旁,神色复杂,带着几分不安与抗拒。
李贤垂手立于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武攸暨身着受召的礼服,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
他面色苍白,但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他依礼参拜,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攸暨平身。”
武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仪,却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或许是出于对即将强加于他之事的一丝补偿心理,道:“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太平的婚事,朕意已决,将太平许配于你,择日完婚,你,可愿意?”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攸暨身上。
太平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李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武攸暨缓缓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愿意或不愿意,而是直视着御座上的武皇,声音清晰而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陛下,臣……有一物,压在心中多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今日得见天颜,斗胆想在领受陛下天恩之前,将此物呈于御前,以求心安。”
武皇微微蹙眉,显然没料到武攸暨会在此刻节外生枝。
她看了一眼身旁神色不安的太平,又看向下方垂首的李贤,目光最后扫过武攸暨,带着审视:“哦?何物?”
武攸暨从怀中取出一只塞上木塞的竹筒,双手高高举起。
“此乃当年我府上一位奴子的卖身契原件,上面有经手人画押与官府大印可辨真伪,这奴子后来到了太子东宫,成了当初贤太子府上的养鸡奴,其名唤赵道生……”
武攸暨话还没说完,武皇就忽然怒斥道:“武攸暨!你要做什么?!”
武攸暨忽然就洒脱地笑了笑,说:“臣……只是想说,当初的太子谋逆案,只不过是一场令人作呕的栽赃陷害罢了……”
“什么?!”
武攸暨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