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愈感悲哀,蹙一蹙眉,语气更是冷淡:“臣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动不了,逃不得,陛下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p>
辰旦不解,为何星子昨日还能心平气和与自己纵谈军事政务,今日却这般不耐烦?料想是伤病中情绪波动。辰旦杵在当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恰好子扬端了汤药进来,为辰旦解了围。辰旦亲自接过药碗,至星子榻前:“朕喂你喝药吧!”</p>
子扬在侧,星子不好再做脸拒绝,怕子扬一冲动惹出事端。便由子扬扶起,辰旦一勺勺地喂他服药。辰旦见星子愁眉苦脸,便尝了一口,药汤果然苦得很。又让子扬兑了一碗蜂蜜水,喝完了药,又亲喂星子喝了蜜水。辰旦堂堂君父,不惜降尊纡贵,做低伏小,如打杂的仆役般,刻意讨好星子。星子忽然恶作剧之心大起。以往都是我千方百计讨你的欢心,你弃之若敝履。不曾想风水轮流转,也有你来求着我的时候?我总得找点平衡,便愈发对辰旦不理不睬。</p>
辰旦倒有耐心,又陪了星子一阵,看着子扬为他换了外伤伤药。听说星子已可进些清淡饮食,即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来,亲自守着他进了午膳才离去。星子横眉冷对,昨日商议之事辰旦便未再提。</p>
翌日,辰旦带来了一份战报。箫尺大军的一部在苍州以南二百里的随州遇阻,颇有伤亡。这倒出乎辰旦的意料,本以为苍州以南无法形成有效抵抗,不想随州竟挺住了。虽然辰旦知道,随州已成孤城,很快也会陷落,但毕竟鼓舞了士气,赢得了时间。箫尺再重振旗鼓拿下随州,赶去苍州至少须得近一月左右。自己派出的五万援军不日便可抵达苍州,加强防务,待箫尺大军合围,也可多支撑些日子,重伤中的星子也多了几日缓冲。由此看来,那箫尺并非是什么三头六臂战无不胜之人,不过一时得势,纠结一帮乌合之众对抗王师,终究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p>
信使快马加鞭,连夜将战报送到轩辕殿,辰旦见报欢喜。如今既要星子领兵出征,前方大小事宜当然不能瞒着他。一早辰旦便赶到重华宫,将战报交与星子。星子看罢,却说不清是喜是忧。箫尺受挫,自己又可以在这深宫之中多躲上几天,可是不管怎么样,也终究不能自欺欺人,永远躲在沙堆里当鸵鸟,很快就要面对大哥了……星子思绪纷扰,既挂念箫尺的安危,更兼别后经年,思念日深,有许多话想问他,有许多事想对他一吐为快,恨不能插翅飞到他身旁;又提醒着自己的使命任务,此去不是叙旧,而是要以官军统帅的身份与他为敌,兵戎相见,阻挡他的义军前进,阻止他的复仇大业。</p>
星子深知,作为三军主帅,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是最大的忌讳。主帅一身干系千万人的性命,一国的兴衰,绝不能为私情所累。星子咬咬牙,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我若有了皇太子的身份,就可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呢?星子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我竟已默认了皇帝的提议么?但仔细一想,却又真有几分可取之处,我身兼太子和统帅二职,主政主军,方可有实力有地位,与大哥抗衡,而父皇也不敢轻慢我的主张。正如师父所说,若我手无寸柄,求战也好,求和也罢,都不过是一句仰人鼻息的空话罢了。但储君为国之根本,而我无心帝位,去意已定,若白担了这个名头,有始无终,如何向世人向父皇交待?呵呵,十八年前,我暴病而亡了一次,十八年后,难道又要再来一次么?</p>
星子默默地将战报交还辰旦。二人在异样的气氛中沉静。半晌,辰旦开口,并不与他讨论战事,语气平静地道:“丹儿,如此你便可安心养伤,不必急着启程了。”</p>
星子垂眸,亦是波澜不兴:“是,臣谢陛下恩典。”</p>
似乎再没有别的话好说,辰旦仍是守在他榻前,等到星子用过了午膳方起驾回宫。此后数日,每日清早辰旦便过来,喂饭喂药,事必躬亲,甚至尝试着给星子换药疗伤。辰旦从前用诸般酷刑折磨星子,只须一声令下,便可带给星子无穷无尽的痛苦,可是从不曾这样仔细地查验他的伤势,为他上药。亲手触摸着那伤痕累累已无完肤之体,辰旦终于体会到星子所言“儿臣也是血肉之躯”,是什么意思?那样的伤,那样的痛,于朕最多是一场噩梦,于他却是刻骨铭心的真实……</p>
辰旦一反常态的殷勤,星子则既不拒绝,也不感激,一副听之任之、淡然处之的样子,每日懒洋洋的,神思倦怠,更与辰旦说不上两句话。</p>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星子内伤已差不多痊愈,外伤也日益好转,除了每逢子夜的那一两个时辰的生死煎熬,星子已大体如常。但那每夜雷打不动的痛苦折磨,仍似撕裂了光阴的鬼门关,从此以后,连一夕安眠都已成为奢望。星子从前中过伊兰所下的“血海”之毒发作之苦,黄石山戒除神仙丸药瘾时,也吃过不少苦头。可这回透骨钉的折磨却是不同。血海发作,尚可以内力相抗,不至于太过难熬;药瘾虽然不堪回首,但长痛不如短痛,心里清楚,捱过十天半个月就好了。而这一回,不但是寸寸裂骨之痛,而且失去了倚之纵横天下的功力,唯有无穷无尽的绝望,如那漫漫长夜,永沉于黑暗的轮回之中,再也看不到那破晓的一线曙光……</p>
正当星子渐渐能接受失去武功的现实时,却意外察觉到,自己竟然未曾完全丧失内力,丹田中仍可凝聚三分功力。以星子的深湛造诣,三分功力纵不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平日自保已无大碍。星子尝试运功,却不能收发自如,通行无碍。也就是说,若要以此御敌,不能拿捏好分寸的话,难免会受内伤。</p>
星子又惊又喜,过了几日,忍不住将此意外发现偷偷告知子扬。二人于无人时琢磨了一阵,倘若是辰旦格外开恩,他这些日子为了讨好星子,几乎不惜代价,绝不会不透露一点儿风声。而看辰旦的态度,也全然将星子当成了武功尽失的废人弱者,当成了逃不出如来佛的孙悟空,方敢大胆向星子示恩。那么就只能是阿宝瞒着辰旦手下留情了?这可是欺君的弥天大罪啊!他竟如此胆大?星子和子扬面面相觑。星子想不起自己和阿宝有什么过命的交情,那次解断肠泉之毒或许有他,但也不值得他甘冒这般奇险。子扬亦暗悔错怪了阿宝,他虽满腹疑团,但已不在侍卫中当值,不便去打探究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