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估计那传旨的太监应面圣已毕,大哥已知道了自己干下的好事,他若派人赶来天牢,当众揭穿我的谎言,可就前功尽弃了!星子不敢停留,策马往南跑了一阵,至一静处,方放缓马速,低声喝问暮隐:“你家是在哪里?”
暮隐听星子问他,以为他是奉旨行事,习惯性地说出了个地址,说完发现情况不对,嚷了起来:“你不是奉旨提我去面君么?你问这是何意?难道你胆敢假传圣旨,对我擅动私刑?我还是朝廷命官……”
星子不胜厌烦,顺手就点了他的哑穴,以求耳根清净。反正星子也从未打算示恩于暮隐,遂将他的脑袋扯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嘿嘿一笑:“朝廷命官?哈!你再敢乱嚼舌头根子,我便将你剥光了衣服,扔到京城最大的窑子门口,你要不要试试?”暮隐说不出话,目中闪过一丝惧色。星子这才满意地松了手。
星子照他所说的地址,驱马到了府门前。暮隐只是四品官员,府邸亦非豪宅大院,与寻常人家相去不远。星子下马,将暮隐拖下来,放在家门口,上前去砰砰砰敲了几下门环,听见有人来应门,星子便翻身上马,马蹄声响,转眼就没了踪影。
一切都是按自己的计划进行,十分顺利。既然犯了事,无论如何,该回宫请罪了……但星子却手足发软,竟有些握不住缰绳。不是敢做不敢当,不是怕承受刑罚,只是……从前大哥不信任我,我背着他行事尚情有可原,如今大哥将江山社稷、身家性命都悉数托付于我手上,我……我仍如此叛逆,纵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又如何去面对他目光中的失望失落?有什么脸面去求他原谅?难道我真是如子扬所说的那样,为达到目的从不择手段么?大哥也曾经说过,对我而言,要不要做什么事,只有愿不愿,能不能,而没有敢不敢……他知我尤深,我从前的种种保证,岂不都成了谎言?
星子在宫门外徘徊了一阵,终于还是持金牌进了宫,径直去临安殿求见。往日星子有时便直接进殿,内侍也不会拦他。今日星子自知有罪,不敢造次,便请内侍通报。箫尺并未刻意为难他,闻报即令召见。星子暗暗感激,若是换了父皇,就算我在宫门前跪上几天几夜,他也未必会见我!诚如大哥所言,他答应过不再放弃我。就算我这般狂悖,这般大逆不道,他也还给我留了机会啊!
内侍将星子带到内殿门前,星子鼓起一丝勇气,迈步进殿。远远地看见大哥仍穿着自己离去时那身朝服,独自坐在龙椅上,脑袋微微地向后仰着。虽是正午,幽深殿堂内未点灯烛,淡薄如烟的日光凝在那十二章冕旒的幻彩珠玉上,轻垂而下,遮住了半边面颊,映得箫尺的神情落寞而疲惫。殿内再无外人,星子明白大哥正是在等自己,随即转身关上殿门,至箫尺座前三尺外跪下。
殿内静如长夜,气氛压抑犹如风暴前夕。星子于身侧攥紧双拳,复又松开,如是三番,掌心中湿漉漉的全是冷汗,连背心亦被湿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箫尺半闭着眼,似陷入了沉思。从星子进殿到跪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不出一声。
星子此时的心情,便如当初在赤火军归国之时,面对从迷药中清醒过来的父皇;又如刑场上引颈受戮的囚徒,要主动将脑袋搁上刑架。但其实怕的并不是那断头台上的刀锋……星子垂着头沉默了良久,方从怀中摸出那份箫尺亲笔写就的圣旨,高举过头:“臣罪万死!”
箫尺并没有晾着星子,闻声睁眼,伸手取过了圣旨,便放在御案上。揉了揉太阳穴,不开口,只因不知如何开口。派去天牢传旨的内侍返回,禀报半路被星子拦住,箫尺如闻晴天霹雳,而后面会发生什么,已是不问自明。但比起他从前的一桩桩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壮举”,私传圣旨简直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星子在自己面前有时会显得惶恐畏惧,乃至让他批改几封奏折都推拒不已,不是他真的害怕,只是因为他怜悯我,才在这些小事上顺服我,只是因为还未触到他的逆鳞!
更要命的是,箫尺还发作不得,听完传旨内侍的禀报,箫尺好容易才压下心头震怒,装作若无其事地将人打发下去。待人走后,生生拗断一支御笔,才略略平复了心情,克制住了派人即刻赶往天牢、追回星子的冲动!
残存的理智告诉箫尺,此事绝不能声张,唯一之计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倾尽全力,勉强压下朝野物议,让星子独掌兵权,如果为了这件事公开与他闹翻,让人知道星子欺君抗旨之举,文武百官不知会有何举动,局面几乎不可收拾。不但军中不稳,朝中不稳,星子固然难以立足,自己亦威信扫地。星子当然明知道我拿他无可奈何,才敢率性而为,将的一步好军!
箫尺独自守在临安殿中等他回来,心中却是一片苍凉。星子办完事,肯定是会乖乖回来的,会老老实实地请罪,不管什么样的责罚都照单全收,甚至不会有一个字的辩解,一个字的求饶。任你捏扁搓圆,顺从得就跟面团似的。但这都只是假象,他只是可怜我,我能坐在这位子上,全是凭了他的恩赐!
箫尺心灰意懒之下,竟生出个念头,我何必他相让?就把这个位子还给他好了!让他来做一世明君,让他来开万代太平……自己的血海深仇,卧薪尝胆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愿赌服输,既不如人,我也不至于非要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时刻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摆布。
可是,可是到底不甘啊!箫尺望着此时静静地跪在面前的星子,忽然深深地理解了辰旦面对他的心情。从前想不通,为何星子犯下那许多大逆不道的罪行,搅了个天翻地覆,辰旦最终还是将赤火国的兵权交到了他手上,但又对他痛下辣手,用尽酷刑……自己现在,不也一步步这样走下去的么?唯一的不同,只是痛下辣手的不是我本人,而是师父。如果没有“良宵”牵制他,自己就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师父确实是深谋远虑啊,箫尺似乎越来越能体会师父看似不近人情背后的良苦用心了!
怎么处理星子呢?杀是不可能的,痛打一顿?怕正是星子此时求之不得的吧!自己无非就是泄愤,星子则以肉体的痛苦求得心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益处?星子既然做了,就不会惧怕责罚。今日之事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不管是什么样的刑罚,他都从来不知畏惧。这样的人,才是最令帝王头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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