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仙闻言有些意外,想了想之后又笑著摇了摇头,“这么说来,我们这帮当师父的,倒是多此一举帮他准备猪头肉了?”
陆春秋闻弦歌而知雅意,一瞬间明白了这位大剑仙肯定是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的,乾脆一闪身凑到李乘仙身旁,饶有兴致搓著手笑道:“不多余不多余,道藏那老傢伙虽然沉不住气了一些,但贫道是个会办事的,大剑仙有好东西別糟践,先让贫道开开眼如何?”
李乘仙笑了笑,“都说提著猪头肉找不见庙门,如今既然我那好徒弟都已经半只脚迈进了门槛里去,那这猪头肉省下来给李某自己吃,它难道不香吗?”
……
山外方一日,殿前已千年。
垂垂老矣的楚元宵此时依旧寂静不动站在那座无名殿门前。
他原本就只有四境而已,在大殿门前站了无数年岁月,其间也曾站著入定修行,吸纳天地灵气不断在体內经脉中循环往復,炼化入己身成为自身的修行家底。
崑崙墟是道门祖山,天地灵气浓郁远超普通的福地洞天,楚元宵虽不是以打坐入定的方式修行,但无数年岁月日积月累下来,成果也算是颇为可观了。
但是,这个修为增长的进度依旧不足以支撑他在殿前站到地老天荒,终有一日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某一日殿外桃落尽时,那个寂静站立了无数年光阴的泥塑身影微微颤动了一下,泥塑的外壳也因为这个颤动而出现了一道裂缝,自头顶处开始不断延伸向下,很快就如碎瓷一样遍布全身,最终在他又一次的颤动之中轰然碎裂,露出了他本来的面貌。
一股厚重沧桑的古意瀰漫开来,氤氳荡漾在大殿前的那片小广场上。
因为寂静不动站立太久,苍老模样的楚元宵此刻没挪动一点身形,全身各处的关节便开始咔咔作响,像极了一扇多年不曾开启的古老木门,门柱处不断有艰涩刺耳的吱呀声遍传开来。
楚元宵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那座无数年间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殿门,有些苍老浑浊的双眼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缓缓抬起一条腿,有些艰难地一步跨过那道门槛,再將另一条腿也收入门槛后,如此一来,他就整个人都跨进了大殿之中。
这一刻,那座千年都不曾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的大殿中终於有了动静,一个饶有兴致的声音自殿內深处传过来,“在这殿前站过的人有很多,比你站得久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从入定中醒来之后,敢如此放肆直接进殿的,你勉强能算是第一个。”
楚元宵虽在殿前了无生机站了数百上千年,但他並不是真的死了,所以此刻的楚元宵几乎已被不断生长的鬚髮掩埋,长发遮掩之中,他缓缓抬起双眼看了眼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开口说话时,声音显得乾涩而沙哑,刺耳难听。
“毕竟是罚站了这么久,晚辈要是不进来看一眼,回去没办法跟父老乡亲们交代。”
那个声音似乎是觉得更有趣了一些,语气古怪道:“若非修行中人的话,千年光阴下来就莫说是坟头草,恐怕连坟包都不见了吧?”
那个声音说著话又突然笑了笑,“况且,据我所知你除了那几位师门之外也算是无亲无故了,你又能跟谁去交代?”
楚元宵闻言,眼神也稍微灵动了一些,说话似乎也比方才要稍微顺畅些许,“拜山崑崙前,晚辈刚巧在承云帝国提了亲。”
“哦?”那个声音像是又多了几分兴趣,“罚站了千年,还没忘了你曾跟人提亲的事,你倒也算是个情种。”
说完了这句,那个声音突然像是有些恍然一样,笑道:“如此一来,我倒是明白了你为何能在选了无情道之后,还能从那傢伙的魔掌下逃出来,还能反过来算他一手,將他送进魔尊剑去当剑灵。”
三千道藏是道门神器,但在成灵的那一刻连通了天地大道,成了半神半灵的存在,这是三教所属的这三件神器独有的能力,是诸如魔尊剑和人皇剑这类其他神器所不具备的。
此刻道藏所说的那一场选了无情道的爭斗,就是楚元宵在东海高阳城破境渡劫,隨后將那个进入心湖的傢伙算计送进魔尊剑,又反手斩了东海龙王的那一役。
道藏知道楚元宵选了无情道这件事,说玄不玄,因为道藏本身连通了天地大道,知道天道之下发生的事不算稀奇,说不玄又有些玄之又玄,因为被楚元宵送进魔尊剑去当剑灵的那个傢伙在明知自己被算计的情况下,依旧替少年人挡了一手灾劫,抹掉了他为什么能在选了无情道的情况下安然无恙的原因。
这一幕在之前的道藏看来,其实是有些反常的,因为替无情道挡灾这种事,最不应该出手的就是那个傢伙才对。
不过此刻,从楚元宵一句话里推出了前因的道藏反倒是有些感嘆,“好一个无情即有情,你倒是豁得出去。”
每一个有本事被那个自称“大道之实”的傢伙入梦的人物,不管是选了无情还是有情,最后都难免败北,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別而已,这是个亘古不曾改变过的铁律。
强如三教祖师爷,也同样是心怀大爱的人物,他们把“有情道”三个字走到了人间尽头,独占了三座十二境,可谓强得不可理喻,但依旧只能呆在天幕之下,看了人间万年还要多,也依旧没能看到十二境以上是什么。
因为选了有情道就无法超脱人间,毕竟压在人间头顶的那个神族就是无情道的化身,而神仙高位一旦有情也就逃不过亲疏有別,最后只能死於无情之手。
选了无情一样不会有超脱,因为那个连自己都能屠的神族就是明证!
心心念念屠灭眾生,令天地归於寂静的神族,这种灭情绝性屠灭万法的做法虽然合乎逻辑,但眾生一旦被灭绝,所谓天地其实也就没有意义了,毕竟就连日月星辰都算有生有灭的生灵的话,那么眾生屠灭一空之后,天地间又能剩下什么呢?
眼前这个少年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在选了无情道的那一刻,把自身所有的“有情”二字,全部压在了某个姑娘身上,一旦將来他因为“无情”二字走到灭情绝性的那一步,那么那个白衣姑娘就会成为他唯一的牵绊,就像船锚拴住渡船一样,不至於让他直接划归到神族那一类中。
当然,这个做法同样也不算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做法,毕竟如果他真到了那一步,那么那个姑娘也就立刻会成为他的弱点,而且他本人也可能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件“兵器”。
“你这种自我献祭成为人形兵器的做法,虽然也算是独树一帜別开生面,但你不觉得这一手拼命手段可能出现的缺漏处,甚至会比你直接选有情或是无情还要更多吗?”
道藏隱身在殿內黑暗处,看著那个幽静灯枯的苍老声音,语气在一瞬间显得严肃至极,“你要知道,你是万年以来出现的第二个三径同修,甚至你还同修了剑道,將来要是真的让你以『无情道』三个字走到了天下绝巔,那么那个姑娘在你眼里就可能还要超过天下。”
“如果一旦出现某些意外,到时候的你杀起人来,可能会比那个所谓的神族还要更狠!”
站在殿门口的楚元宵此刻大概是因为寿元將尽而有些疲累,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扶住身后的门槛,艰难借力靠坐了下来,似乎这样能勉强让他稍微轻鬆一些。
鬚髮茂密遮挡了整张脸的楚元宵,此刻只有一双眼睛能勉强透过髮丝间的缝隙看到大殿中那无尽的黑暗,他看了眼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想了想之后才淡淡开口。
“诸子百家道爭了万年,討论人之初没有意义,而成年人的人性有缺则是个事实,用法太重会出现怠政,没有未来,而三教教化了人间万年,鸡鸣狗盗之徒还是没有少过,所以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取了个『霸王道杂之』的折中办法。”
楚元宵此刻说话有些费力,所以语调很缓慢,“我走了一趟江湖路,有人大张旗鼓去钻临渊学宫那些规制的漏洞,还有人因为怕学宫规制而不作为,人族与异族之间一场大战,金釵洲丟了的最初原因还是因为人性有私,有些人打著『眾生皆如此』的幌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就成了一大堆人一起招致恶果,落得个身死名灭。”
他抬起头看了眼面前那一片黑暗,语气也多了几分鏗鏘,“万年轮迴不止,我不保证我做得一定对,但总要有尝试。”
道藏对於少年人的这个回答並不满意,“两条死路都走不到头,应该有別的尝试也確实是没错,但你试错的成本太高了,我今日若帮了你,保不齐就是饮鴆止渴,未来也很可能会成为送整个天下入火坑的罪魁祸首!”
楚元宵闻言跟著笑了笑,“我在礼官洲承云帝京的时候,曾碰巧看过一份不良人那边的邸报,临渊学宫曾有人在得知是我送魔尊剑到石磯洲后,言之凿凿指责我们这群人用险,结果最后被我家师祖提著他那根雀头拐杖胖揍了一顿。”
道藏闻言不置可否,看著那个坐在微弱的光亮之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摇了摇头,“你举的这个例子並不足以说服我。”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那前辈觉得,海碗底下的我们这群人,不论是人族也好,鬼族也罢,又或者是妖族两脉也行,还有別的出路吗?”
这个反问倒是个事实,人间如同被扣在一只海碗底下,致力於屠灭眾生的神族就在海碗之外虎视眈眈,当年的末代人皇最后也只是將神族封在了天门之外,但如果有一日那道天门被人从里面或是外面打开,人间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皇了。
道藏被楚元宵这句话问得有些沉默,虽然这个少年人的言外之意有些狂傲,但他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也確实无法反驳。
背靠著门槛坐在那一小片光明之中的楚元宵,此刻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將流失殆尽,但他却好像並不著急,表情平静看著那片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之地,也在等待著那位器灵做出选择。
恰如先前所说,仙家中人讲缘法,他之所以光明正大將最大的秘密透露给三千道藏,就是想要搏一个兵行险著,如果此刻用险都贏不了,那么也就不用再谈什么將来了。
四周寂静,落针可闻。
仿佛光阴停滯,又像是一瞬间又过了千年,那个隱身暗中的声音再次沉默良久之后,终於长嘆了一声。
“本座在这间大殿之中呆了无尽岁月,比你们外面的一万年还要更长太多,但像今日这样用险的时候是一次都没有过。”
楚元宵此刻生命力终於到了告罄的时候,几近五感尽失,就连道藏说话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显得有些虚无縹緲,听不太真切。
黑暗中缓缓有个身影浮现出来,看著那个已经死了的少年人,表情复杂念叨了一句,“希望你这一手勉强也算有个防患未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会太让人失望,否则本座今日的决定可就是真正的助紂为虐了。”
……
崑崙墟山门之外。
原本还在大眼瞪小眼的陆春秋与李乘仙两个,如出一辙心有所感看了眼山门內的某个方向。
三掌教有些讶然般挑了挑眉,转头笑看了眼李乘仙,道:“看起来,你这个徒弟確实是有些天命在身了。”
李乘仙笑容和煦,一手掏出袖中那只银质酒壶,另一只手反手又掏出来一只脸盘大的海碗。
满满斟了一碗酒递到三掌教面前后,白衣大剑仙乐乐呵呵笑了笑,“今日高兴,李某请陆掌教好好喝一顿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