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阵前者,秦王(三)
风雪更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太原与镇州交界的井陉隘口,如同被巨斧劈开的裂缝,官道在两侧壁立千仞的山崖间蜿蜒,最窄处仅容两骑并行。风声在嶙峋的石壁间尖啸,卷起雪沫抽打在冰冷的岩石和甲胄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狭窄的谷道,在岩壁间激起层层回响。公羊左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喷出大团白雾。他布满风霜的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扫过前方远处这名为“土门关”的绝险之地。
关墙之上,一面黑底赤边的晋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宣示着此关的主权归属。
一连狂奔两日两夜,公羊左早已变得更加老态,形色却并无半分萎靡,此时恰至黎明,天色尚沉,他扫过前方雄踞险隘的土门关后,又投向身后。
百步之外,一队鸦儿军的身影和通文馆精锐的鬼魅身影已隐约可见,更远处,烟尘混合着雪雾,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贴着山壁传来。
前一日,李嗣源亲率的太原先锋精骑亦已汇聚各方兵马,正沿着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道狂追不舍。
“走不了了。”公羊左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目光扫过上官云阙,复而落在更加疲惫的巴戈、以及那两名背负着昏迷李存忍的夜不收身上,指向隘口深处一个被风雪半掩、更为陡峭的羊肠小径入口。“上官,带她们走。弃马,攀山。记住,护住人,护住秦王要的东西。你们能死,人、东西不可丢。穿过山脊就是镇州地界。”
“公羊!”上官云阙虽常被公羊左暗嘲成阴阳人,这时却很难保持往日的形象,面色动容不已。
“勿要多话。”公羊左厉喝打断,字字如铁,“秦王要的人,不容有失,走!”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调转马头,面向来路。
上官云阙不再多言,咬牙看了一眼公羊左和他身边仅存的人手,以及一路汇合而来、脸上带着疲惫与凝重的几十个夜不收精锐。
他低喝一声:“下马,都跟我来。”其人带着同样重伤垂死的巴戈和背负李存忍的同伴,迅速下马,矫健地冲向那条近乎垂直的登山小径,身影很快被风雪和嶙峋山石吞没。
但令人诧异的是,那一路护送李存忍的几个残余忍字门徒,这会竟然未曾随着上官云阙一并离去,反而兀自默默调转方向,面向来路。
公羊左无暇管顾,迅速指挥人依托隘口残存的石垒和天然岩障,结成一个还算坚固的扼守阵线。精钢臂弩上弦,冰冷的弩矢对准了谷道拐角。铁蒺藜和绊马索也被无声地布置在唯一可行的冲锋路径上。
最后带队汇合来的夜不收领队是个脸上带疤的老卒,啐了一口唾沫,率领手下登上谷道两侧制高点,卡在隘口最窄处上方,意图守住左右侧翼。
几乎在防线成型的同时,黑色的洪流已涌至关前。李嗣源一马当先勒住战马,一袭白袍在风雪中翻卷。他身后,李存礼脸色沉静,双手拢袖;李存孝扛着一杆巨大的禹王槊,如同一尊铁塔;晋军精骑沉默矗立,肃杀之气弥漫谷道。
“秦王麾下,果然骁锐。”李嗣源捻须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六弟,追了一路,确也乏了。这些人如今进退失据,不妨问问他们,可还要自寻死路?”
李存礼微微颔首,策马上前半步,声音灌注内力,清晰地穿透风雪,响彻谷道:“前方诸君听着。我乃晋国薛侯李存礼。奉晋王旨意,追捕叛国逆贼巴戈、李存忍。此二贼勾结胡寇耶律剌葛,窃取国器,罪不容诛。尔等速速让开,放我王师过关擒贼。若敢阻拦,视同附逆,格杀勿论。”
公羊左面无表情,只是一面发出嗤笑,一面拈弓搭箭,箭镞直指李存礼,身侧众人的眼神同样冷硬如铁。
见对面此态,李存礼并无动色,正要发作,身侧李嗣源却策马上前,抬手制止了他,复而好言笑出声。
“诸位,晋王旨意在此。追剿叛逆,事涉两国邦交,亦关乎尔大梁安危。巴戈、李存忍二贼窃取晋国虎符印玺,更勾结漠北叛王耶律剌葛,欲引胡骑南侵,祸乱中原,证据确凿。尔等身为戍边将士,守土御胡,职责所在。若纵此二贼携重器遁入梁境,必为胡虏所用。他日胡骑南下,河北生灵涂炭,尔等岂非千古罪人?速速让开,助我王师擒贼,肃清边患,方为尽忠职守。此亦乃维护梁晋盟好、共御外侮之壮举。晋王与秦王,必厚加封赏。”
“可若执迷不悟……”言及此处,李嗣源眼睛微眯,笑意转冷,“便是与晋国为敌。尔等身后乃我晋国雄关,身前亦有我身后王师,踏平诸位,易如反掌。”
他微微侧身,身后谷道中,黑压压的晋军精骑沉默矗立,虽受地形限制无法展开,但那如山如岳的肃杀之气,却已如同实质般压向石垒后的每一个人。
“爷爷的脑袋就在此处,说废话的这功夫,何不来痛快取了?”公羊左咧嘴一笑,眼中凶光乍现,竟是着即调转长弓,弓弦嗡鸣,一箭如电,直射李嗣源面门。
“果真好胆。”一旁李存礼手腕微动,腰间软剑如银蛇出鞘,寒光一闪即逝,那激射而至的箭矢竟于半空中无声断为两截,颓然落地。
李嗣源面色几无变化,捻须的手指甚至未曾停顿,只是眼中寒光骤然凝聚,猛地挥手:“杀!”
然而,预想中的骑兵狂潮并未出现。面对狭窄通道和石垒后森然的强弩,鸦儿军自有作为精锐应有的素养与章法所在。
“下马,结阵。”
一声短促有力的军令在晋军阵中炸响。前排鸦军骑兵动作利落,翻身落地,毫不拖泥带水。他们迅速将战马缰绳交给后队同袍,同时后方士卒亦迅速递上沉重的橹盾。精铁包裹硬木的盾牌高近一人,宽逾三尺,边缘包裹着防止磕碰的厚皮。
“盾墙,起。”军官厉喝。
下马的士卒竟然依旧无声,手臂肌肉虬结,将沉重的橹盾奋力前举、上顶。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金属摩擦声,一面厚重、紧密、几乎密不透风的钢铁壁垒瞬间在狭窄的通道中成型。盾牌之间严丝合缝,长矛的矛尖从预留的缝隙中探出,闪烁着寒光。整个盾墙如同一只缓慢移动的钢铁巨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开始沉稳而坚定地向石垒方向推进。
“工兵,清障。”命令从移动的盾墙后传来。几面橹盾错开窄缝,十几名轻甲工兵如猎豹侧闪而出,紧贴盾墙外沿,复而用长柄铁钩从盾下探出,精准勾住木桩、蒺藜网。后方同袍闻号发力拖拽,沉重障碍遂缓缓移开。
盾墙后,另一些工兵蹲伏下去,将重锤、撞锤从底缝伸出,狠狠砸向冻土。闷响声中,震得积雪下的铁蒺藜弹起飞溅,复而便有长柄刮耙随即扫出,将散落蒺藜迅速推向两侧。
“弓弩手,压制。”第三道命令响起。
盾墙后方和两侧高处,晋军的弓弩手迅速就位。长弓拉满如月,臂张弩稳稳架起。随着军官手势挥下,一片密集的箭雨带着凄厉的呼啸,越过盾墙,朝着石垒后的夜不收阵地抛射而去。箭矢如飞蝗般钉在木盾、岩石上,发出咄咄咄的闷响,压制着夜不收的弩手,使其难以从容瞄准。
“稳住,先送他们吃一轮。”公羊左的声音依然未变,甚至带着一丝尤为痛快的狞笑。
几十个把持隘口的夜不收顶着抛射的箭矢,从工事缝隙中悍然探出臂弩。他们并未盲目齐射,而是凭借精准的技艺,冷静地捕捉着那些在盾阵缝隙间暴露的工兵、弓弩手,或是盾墙衔接处的薄弱点。
精准的点射确也瞬间奏效。一名正奋力拖拽铁蒺藜网的工兵被弩矢贯穿脖颈,哼都未哼一声便扑倒在地;一名探身指挥的弓手小臂中箭,惨叫着缩回盾墙后;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矢狠狠钉在两面橹盾的衔接处,巨大的力量震得持盾士卒手臂发麻,使得盾墙竟然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晃动。
“速度推进。”李嗣源漠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鸦儿军的盾墙在付出了伤亡后,推进的速度反而加快了几分。橹盾撞击地面和碎石的声音沉闷而有力,如同战鼓敲在攻方心头。双方箭矢在空中交错飞掠,死亡的尖啸声不绝于耳。雪地被踩踏成泥泞的黑色,混杂着刺目的暗红和倒伏的尸体。
防线很快被压缩、撕扯。李存孝亦终于狂吼着加入战场,手持一杆禹王槊横扫千军。两名依托石垒射击的夜不收士兵连人带弩被砸飞出去,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防线被瞬间撕开一道血腥的缺口。
公羊左目眦欲裂,挺刀迎上。刀光如匹练,斩向李存孝。后者竟不闪不避,硕大的左手一把探出,覆着简陋臂甲的手掌硬生生拍在刀身侧面。
“铛!”刺耳的金铁爆鸣。
公羊左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传来,虎口崩裂,长刀几乎脱手,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后退,胸中气血翻涌。而李存孝的右手禹王槊已带着呼啸的风压当头砸下,公羊左凭借本能极限侧滚,槊风刮过,他适才立足处的岩石被砸得粉碎。
碎石溅射,在公羊左脸颊划开一道血口。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深知不可力敌,转为游斗,依靠身边夜不收士兵以命相护,用毒箭、钩索不断袭扰李存孝的下盘,显然是要拖一刻是一刻。
但就算如此,所谓防线在绝对优势兵力的反复冲击下,如同被巨浪不断拍打的礁石,迅速崩解、后移。负责留下阻击的夜不收死伤惨重,不断有人倒下。防御圈被压缩到登山小径的入口前,岌岌可危,最为关键的是,后方的土门关内,亦有晋军守卒趁势出关准备围杀公羊左等人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