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罪与罚(下)
马林·夏普的铁矿山坐落於河间地一片崎嶇的丘陵地带,远离了赫伦堡的相对“文明”与金色黎明总部的肃穆。
这里空气中常年瀰漫著粉尘与金属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永无休止的敲击声、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哎声。
放眼望去,是一片被粗暴开凿出的赭红色山体,以及依山而建的简陋木棚和工坊。这是一座监狱,也是一个被严格管制的苦役营地。
矿长办公室位於矿区边缘一处地势稍高的平台上,是一栋以原木和石块垒成的坚实建筑,视野可以覆盖大半个矿区。
此刻,刘易坐在原本属於矿长盖恩·哈里斯的位置上,透过唯一的窗户,望著外面如同蚁群般忙碌、却沉默得有些压抑的劳役者们。
他们大多衣衫槛楼,身上覆盖著厚厚的矿尘,动作机械而疲惫。
盖恩·哈里斯本人,一位面色黑、手掌粗壮的前工匠,如今是这片区域的负责人。
他恭敬地將一本用粗糙羊皮纸装订的名册放在刘易面前的木桌上,声音带著常年指挥劳作的沙哑:“大人,名册上记录的就是所有目前在此服刑的前烈日行者,共计四十一人。”
四十一个。这个数字在刘易心头沉了一下。
相对於如今总数超过一千的烈日行者群体,百分之四的比例看似不高,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颗被他亲手点燃的光明之种,都曾寄託著一份改变世界的希望。
如今,他们却因各自的“过错”,在此地与矿石和为伴。
他深吸了一口带著矿尘味的空气,翻开了名册。
羊皮纸上用墨水清晰地记录著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曾经的职位,以及他们所触犯的戒律和最终的判决。
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名字,以及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一一滥用力量、违背军令、贪污公款、私斗伤人刘易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不由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
这些人都曾是他的追隨者,是他將光明之力带入这个世界后,最初的响应者与实践者。
“就从这个人开始吧,”刘易的指尖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语气平静无波,“昆丁·霍普。”
盖恩·哈里斯领命而去。办公室內恢復了寂静,只剩下远处隱约传来的劳作声和刘易自己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昆丁的模样一一一个来自红叉河畔的佃农之子,觉醒光明之力前就以勇猛和固执著称,成为烈日行者后,更是屡次在与匪帮和兰尼斯特散兵游勇的战斗中衝锋在前。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轻微的摩擦声。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在守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正是昆丁。他比半年前消瘦了许多,原本壮实的身躯在破旧且沾满暗红色矿尘的衣物下显得有些单薄,脸上带著劳碌留下的深刻倦意,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刘易记忆中的那样,带著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他看了一眼刘易,没有像过去那样行军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大人。”
“昆丁,好久不见了。”刘易指指办公桌对面那张表面粗糙的木椅,“坐。”
昆丁没有推辞,直接走过去坐下,铁链隨著他的动作发出哗啦的轻响。
刘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稳而清晰:“记录显示,半年前,你无视上级下达的休整与调查军令,擅自带领你所属的小队,袭击了斯莫伍德家族魔下的封臣,蔡斯·伯格爵士的庄园。行动中,你杀死了蔡斯·伯格爵士本人,以及他的妻子、两名僕从,还包括他年仅十二岁的独子。以上陈述,是否属实?”
昆丁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悔恨,理直气壮地反问道:“难道他们不该杀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著被压抑的情绪,“蔡斯·伯格那个吸血鬼,为了囤积粮食卖高价,在那个冬天强行提高了地租和借贷的利息!我部下杰克那个老实巴交的妹妹一家,就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全家饿死冻死在穀仓里!那是三条人命!杰克他—-他找到我,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大人,这就是贵族老爷们所谓的『治理”?这就是他们该付出的代价!”
“根据事后军法处和民事官员的联合调查,”刘易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蔡斯·伯格爵士逼死农户的行为,確有其事,理应受到审判和惩处。但是,记录也明確指出,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当时並不在庄园,而是在海疆城做侍从,事发前几日才因故返回。他没有参与其父亲的任何决策和行为。这一点,有多名僕役和邻近农户的证词相互印证。”
昆丁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他是不在。但他回来之后,吃的那块白麵包,喝的那杯葡萄酒,难道不是他父亲从像杰克妹妹那样的平民口中抢夺来的血汗铸就的吗?他享受著这一切,难道就无辜了吗?在我看来,他身上流淌著骯脏的血,呼吸著带著罪孽的空气,他就不无辜!”
这番偏激而冰冷的言论在简陋的办公室里迴荡。
刘易沉默地看著他,没有立刻反驳。他能感受到昆丁话语背后那深切的愤怒,这种愤怒曾经是反抗的动力,但也极易烧毁理智的界限。
过了片刻,刘易才再次开口,跳过了是非对错的辩论,直接指向结果:“军事法庭综合考量了你的动机、行为后果以及蔡斯·伯格爵士本身的罪行,最终判处你十年苦役,而非死刑。对於这个判决,你內心可有怨言?”
昆丁挺直了脊背,目光直视刘易,回答得乾脆利落:“没有怨言。杀人偿命,我杀了人,这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但他的眼神,他那紧绷的下顎线,无一不在诉说著他內心深处並未真正服膺於这套“律法”的裁决,他依然坚信自已执行了某种更为直接、更为古老的“正义”。
刘易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回答,但话锋隨即一转:“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当十年苦役结束,你最好的年华將埋葬在这片矿山之下。届时,你不再是一名光荣的烈日行者,而是一个背负著杀人罪名的苦役释放犯。你曾经的战友或许会成为指挥官、镇长,而你,可能连重新拿起锄头养活自已都困难。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吗?”
昆丁的嘴唇抿紧了,他没有回答,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